看见豫王弯起的嘴角,方清随顿了一下,道:“臣愿前往相劝。若是能劝服章固,将他收归我们所用,胜算就能大不少。”
豫王:“好。”
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们的话,几个臣属紧紧地抿着唇。
第一次,他们感到整个人僵硬得发痛了。
与青君联手,逼宫夺位——这种事,若是放在之前,他们是绝不会去做的,甚至都不会去想。但是,在陈晏成为太子之后,在掌握东洲军的郑氏一族对豫王府并不是绝对的忠诚时,眼下的情势已经不由人定了……其实,若是皇帝的身体还康健着,倒也不是不能从长计议,但这半年以来,皇帝的身体明显透出了衰败之象。这种征兆,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但以豫王在宫中的关系,他是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进是九死一生,不进,是引颈待戮!
几个人飞快对视了一眼,终于一咬牙,齐齐拜下:
“臣等愿为殿下效死!”
轰隆——外面忽然惊雷震天!
屋内所有的门窗都严丝合缝地密闭着,所以他们看不见,天空是何等的电光密布,一道道巨大的闪电亮了又灭,黑云摧空,宛如千军万马踏破,万里苍穹寸寸龟裂。
……
连下了几日雨,到今早,天终于放晴了。
皇宫中,几个内侍轻手轻脚从寝殿内退出来,轻轻阖上门。
皇帝病了。
他卧床不起的这些日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婢都格外小心。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直到前几日传来陈晏的济江捷报,这才略微好转了一些。
晚膳时,皇帝破天荒多吃了几口,适才昏昏睡去。众人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醒了他。
日光西斜,冯吉站在殿门口守着。他是皇帝的贴身内侍。
大约是天边稀薄的暮光,总令人不自觉地恍惚。冯吉眯着眼,听着殿内皇帝那明显带着嘶扯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莫名感到了一丝唏嘘。
对皇帝,无论是朝臣还是天下的百姓,都是敬服的。他起于乱世,天下英豪皆俯首,从百废之中新建起一个帝国。仅凭开太平这一点,就足以称道了。
但相比于那些臣民,冯吉对于皇帝,在敬服之外,还更多了一层——
畏惧。
即使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伺候着,这个人仍然让他感到畏惧。而且,似乎时间越久,那种畏惧在他心底的根就扎得更深。
其实,皇帝的神色一般是平和的,与臣属说话时,也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有时候他看着那双眼,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一紧。他也眼太深了,就像万顷的海,让人看不到那个底究竟在哪里。即使是含着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不透。冯吉甚至觉得,无论是他也好,还是其他那些以心机深沉,以猜度人心而著称的重臣也好,没有任何人,真正看透过皇帝。
不过这些日子,冯吉确实能清楚地从皇帝身上看到一些变化。
之前数月,应该就是查清孟恩谋反一案之后,皇帝延请太医的次数就变多了,虽然太医说并无大碍,皇帝看起来与之前也没什么太大不同,但冯吉明显感觉到,皇帝开始时不时出神。有好几次,他本正做着事,也不知为何,目光忽然就恍惚了,定定地对着一个物件,或者一个人,似乎透过它们在看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夜间,皇帝还常常惊梦。
有几次冯吉察觉出皇帝被梦魇着了,轻轻地叫醒他,皇帝从梦中醒来的那一瞬间,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真令冯吉感到了恐惧。
该怎么形容呢,冯吉感觉,他如果从一生中最恐惧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或许就是这样的目光。
忽然,冯吉听见殿内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凌乱了起来。这是要醒来的征兆。
他连忙放轻步子,走了进去。刚到帐前,就听见布料被重重揪住的声响,随即,皇帝爆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冯吉打起帐帘,一下一下抚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
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稳了下来,他挥了挥手,向后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惫,又好像只是放空着。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哑道:“可有战报传来?”
济江大捷,已经是朝廷数日前收到的消息了。这几日,还没有新的信报传回来。
冯吉笑着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区区六万兵马,何足虑也?”
他这话,虽然是在劝皇帝宽心,但他心里也确实觉得,陈晏自少年披甲到现在,经历过的生死之战那是数不胜数,从前,便是以一万对十八万的仗,他也打过。还打胜了。与那时相比,现在这情况真不是极险。其实陈晏带兵出征那么多次,无论是他也好,皇帝也好,应当早已经习惯了。冯吉想,去岁陈晏去南疆平乱,那个时候,似乎也不见皇帝这么挂心。
皇帝朝他一瞥,有点浑浊的眼里,那神色又令冯吉看不懂了。
闭了闭眼,皇帝感叹道:“……老了。”
人老了,或许就是这样,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为自己不在意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头一看,才发觉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些日子,他总是时不时就梦见从前。梦见陈晏才五六岁的时候,他握着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弯弓搭箭……其实他的骑射很平常,那时,孟采英在一旁看着他们,扬眉嗔笑道:“一个敢教,一个也不知道,还起劲去学。”说着,招手让他过去,将他被陈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