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子凯旋
李治以强硬手段贬谪韩瑗、来济、褚遂良、柳奭,此举岂能不激起风波?可时至今日似乎连老天都在帮李治,就在几人被贬后不久,一份捷报快马传入长安、洛阳,抗议声立时被湮没在胜利的欢呼之中——苏定方征讨西突厥大获全胜!
唐军在金山逼降处木昆部之后,又火速进军另一部落。贺鲁唯恐各部被各个击破,于是集结十万大军,欲将唐军阻挡于曳咥河(今新疆额尔齐斯河)以东。苏定方察觉到对方意图,亲率一万精兵抢渡,在河西列开阵势。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唐军背水一战,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苏定方临危不惧、镇定指挥,命步兵执长矛于前,骑兵在后准备,三度击退敌人冲锋之后,精锐骑兵尽出,一鼓作气直插敌人两翼,步兵也自正面反攻,突厥十万大军立时溃败。唐军追击三十余里,斩杀、俘虏敌军数万人。
贺鲁败归牙帐,征调所有兵马再战唐军,欲扭转败局,怎料两军阵中泥孰部突然倒戈,苏定方率领任雅相、婆闰等将趁势猛攻,突厥诸部溃不成军——原来薛仁贵所献计谋生效了。李治将离间之谋写成密诏,遣人快马送至军中,而恰巧曳咥河之战的俘虏中便有泥孰酋长的妻儿,苏定方按计而行,将人质秘密送还,泥孰部感激涕零,当即承诺倒戈。经此一战贺鲁大挫,南路唐军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也一路逼近,西突厥诸部大半势穷力蹙,纷纷归顺大唐。
时至显庆二年十二月,贺鲁众叛亲离,只剩本部人马,意欲遁逃西域。苏定方深知除恶务尽的道理,以萧嗣业为先锋,冒着严寒直取突厥王庭。其时正逢大雪,狂风怒吼,路上积雪足有两尺,唐军不惧险阻昼夜兼程,南北两路合围歼敌。贺鲁万没料到唐军会在如此恶劣天气下长途奔袭,立时全军覆没,仅带着几个亲信仓皇而逃;欲逃奔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却被当地人擒获,献与萧嗣业——至此,叛乱六年的西突厥再度被唐朝消灭。
苏定方自领命出征,一路凯歌连战连捷,至大功告成只用了一年时间。在擒获贺鲁后他又安抚西突厥诸部,使其各归所居,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问疾病、划疆域、复生业、还所掠,迅速稳定当地各族人心。有勇有谋、恩威并施,这一役的功劳直追卫公李靖、英公李,苏定方俨然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李治在洛阳得到露布,兴奋得手舞足蹈——这不仅是一场对外的胜利,更是一场对内压服舆论的胜利,重用苏定方无疑证明了他这个天子的明智。他当即下令:晋升苏定方为左骁卫大将军,封邢国公,另封他随军征战的儿子苏庆节为武邑县公;召任雅相回朝,晋升兵部尚书,其他立功将领也各有升赏;将西突厥旧地分置濛池、昆陵两个都督府,由卢承庆持节,分授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为两都督,原贺鲁麾下归降者授刺史以下官职。
西突厥既定,大唐对西域的控制便也不再有障碍。显庆三年正月李治诏令左屯卫大将军杨胄率兵入西域,诛灭龟兹国叛臣羯猎颠,其时布失毕已卒,于是立其子为王;并将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迁到龟兹,大唐掌控整个西域的势头已出现。吐蕃大相禄东赞乃绝顶聪明之人,情知此时已无力与唐争锋,再度遣使向大唐求亲,以示友好;李治也知他是虚与委蛇,客客气气敷衍一番,并没有答应。
继而东北方面也传来捷报,营州都督、东夷都护程名振攻克高丽重镇赤峰,斩首四百余级,俘虏百余人;渊盖苏文震怒,遂遣其大将豆方娄率兵三万来攻,唐军勇敢迎击又胜一阵,斩敌将近三千。此役中薛仁贵充当先锋,杀敌无数大显神威。
拔除眼中钉,东西两大战场也打赢了,李治这趟东巡收获颇丰,加之媚娘也对洛阳情有独钟,于是他宣布将附近河阳、新安、永宁、渑池等县划入洛州管辖,凡洛州地方官一律比照雍州设置,自此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并尊。此举意味着大唐独重关陇的统治策略已改变,一个东西并存、南北融合而唯尊皇权的新时代正式来临。
显庆三年春,李治带着喜悦的笑容、乘着明媚的春光、挽着心爱的皇后,犹如凯旋般回到阔别一年的长安。李义府、杜正伦以下所有官员出城迎接。此时长安朝廷也已大变样,再也没有权臣、没有异议、没有反抗,每张面孔都恭恭顺顺。李治不乘御辇,骑御马入明德门,朱雀大街人声鼎沸,百姓争向皇帝欢呼致意。保宁坊的昊天观、延康坊的西明寺皆已竣工,一东一西交相辉映。廊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炫日晖霞!
大驾回到太极宫,群臣依礼贺驾已毕,第一件事便是封官。显庆改元至今,李义府处置政务、参谋机要厥功至伟,称得起是当朝第一功臣。因他已是宰相,李治将他太子右庶子的兼职晋升为太子宾客,进爵河间郡公,并赐京城宅邸一座。其长子李津晋升东宫司议郎、次子李洽升东宫卫率府长史、三子李洋选为千牛备身,最小的儿子李湛刚刚六岁,也有幸被领进皇宫陪伴皇子,将来随李显一起读书——真是满门富贵,举朝莫及!
许敬宗功勋第二,进爵晋封高阳郡公,李治又特加恩典,将他流放岭南的儿子许昂赦回,又授其孙许彦伯、许韶伯官职;来济既去,杜正伦也由同中书门下三品正式晋升为中书令,进爵襄阳县公。
没过两日,在苏定方、萧嗣业押解下,阿史那贺鲁被送到了长安。李治傲然问群臣:“贺鲁曾任我大唐的瑶池都督,受先帝之命管辖两千帐部众,如此重用举兵反叛,实乃背弃先帝之恩,朕欲献俘于昭陵告慰父皇,可行否?”
许敬宗当即进言:“古者出师凯还皆献俘太庙,先帝擒薛仁杲、窦建德也如此,未闻献俘礼在皇陵举行。不过昭陵乃先帝长眠之所,肃穆严敬,义同清庙。陛下擒先帝之叛臣,献俘陵前乃是出自孝道,不算有违礼法。”他口口声声说不违背礼法,其实也未必说得通,把贺鲁献到昭陵去,即便李世民含笑九泉,太庙之中的太祖李虎、世祖李昺、高祖李渊等人怎么办?时至今日满朝文武谁也不再较真,庶母都能变成皇后,还有什么不能变的?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于是献俘礼顺利在昭陵举行,三军将士与公卿百官齐至,宗室、诸亲、客使依序而立,天子大次列于东,皇后大次列于南——献俘礼本没有皇后的事,可既然在皇陵举行,便兼有谒陵的性质,媚娘竟也有幸参与。百官倒还好说,立功的将士们也都在场,面对美貌的皇后以及宫女,都有点儿管不住眼睛,一个劲往南边瞅。只不知李世民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位以前的嫔妃、如今的儿媳会作何感想。
李治身穿白纱衣、头戴黑介帻,腰悬宝剑,在太常卿引领下登临祭坛,洒酒三尊,进太牢之馔,拜过父皇之后转而面南。苏定方身披金甲、乘着戎辂,亲自将五花大绑的阿史那贺鲁押至陵前,三军将士齐呼万岁。
“你可知罪?”李治的声音本不算浑厚,但在肃穆的气氛下竟也显得十分威严。
六年的可汗梦烟消云散,贺鲁早已心灰意冷,跪在地上叩首道:“我本亡虏,为先帝所存,而我负之,今日之败乃天所怒也!愿刑我于陵前以谢先帝。”说罢竟当众呜咽,也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惧怕。
李治手按腰中鹿卢剑,正色道:“以你之罪,虽磔之而不能消我父子之恨。不过……”他回头瞥了皇陵一眼,又道,“自古君王贵在宽仁,昔日先帝生擒窦建德,致刘黑闼复叛。朕引以为鉴,不愿大动杀戮。今之大唐威震四海,哪个不服只管造次,看我雄兵不踏之为齑粉!朕饶你这条性命,你就住在长安,观一观朕的仁德教化吧。”
群臣原以为要在陵前枭首、血奠先帝,怎么反倒赦免了?到此刻大家才恍然大悟,这场献俘似乎并非为了表现孝道,而是这位年轻天子想要彰显自己一番。先帝的叛臣被他擒获了,而他又比先帝多几分宽仁和自信,这不证明他比先帝强吗?无论如何,在这一刻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皇后嫔妃乃至被赦免的贺鲁都他的气魄感染着,所有人高声欢呼:“万岁……万岁……”
雄壮的呐喊被空旷的山陵扩大好几倍,撼天震地,余音久久不绝。李治享受着这无上的荣耀,心中无限惬意,他总算从父亲的影子中渐渐走出了。一场献俘表演还不算完,回到皇宫他又大宴百官,所有人都唱着、笑着、欢呼着,只有一人例外——太尉长孙无忌。
他站在太极殿前,怔怔望着眼前这一切,似乎每张面孔都已变得极为陌生。一场东巡如天翻地覆,韩瑗、来济、高履行、长孙祥都不见了,五品以下的官员更似大换血一般。如今只剩他这光杆牡丹……不!应该说是一棵枯萎老树,孑然挺立在此。这还是那个朝堂、那个长安、那个他辅佐先帝打下的江山吗?
李义府大踏步走过来,将一大摞书卷交到他手中:“这是太尉您率领卑职等人编写的礼书,册封皇后、亲蚕礼乐、皇陵献俘等礼仪都记载得详详细细,过去先帝那套可以付之一炬了。趁这喜庆的日子,您快呈给圣上吧。”说这话时他脸上依旧挂着灿烂可掬的笑容,那么亲切、那么自然、那么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