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遥望战场。父亲后悔自己恋家从队伍里逃出来,误了这场大热闹。半边天都被打红了呀,不合时宜的南风把战场的扑鼻香气吹过来,父亲紧张不安地抽搐着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气喷到了自己冰凉的手上。
蛋黄|色小母驴千言万语地舔舐着父亲的手掌,它的眼睛被火与星照耀,在河边的黑暗中,闪烁着奇光异彩,宛若最杰出的宝石。父亲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摸着它的耳朵,拍打着它的额头,亲切地对她说:“小黄花鱼儿,你吃饱了没?这软绵绵的稻草不对胃口?将就着点儿!赶明儿见了解放军跟他们要谷草吃。”小母驴摇着尾巴,放了一个很响的很长的屁。
父亲在民夫连里(6)
父亲与毛驴说话的时候,民夫们大半站起来,看南边的光景。河里的凉气侵上来,父亲感到股间紧张,那个独蛋儿上缩疼痛不太严重。火光断断续续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现灰白的光芒。听说东边有座木桥,但愿它没被炸掉。父亲很忧虑。他听到田生谷在旁边压低嗓门说:“大哥,咱去送粮食还是去送死?”
父亲说:“粮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说:“大哥,天地广大,咱跑了吧。”
父亲拧住他的耳朵,低声说:“胡说。”
田生谷说:“松手吧,大哥,我跟着你就是。”
父亲突然跨上小毛驴,在民夫们中间串来串去,他说:“弟兄们,睡觉吧。”
民夫们说:“俺睡不着。”
父亲说:“睡不着就别睡了,都起来,赶路。”
一个民夫道:“黑灯瞎火,人困驴乏,怎么赶路?”
父亲骂道:“那就睡觉,谁不睡就枪毙。”
民夫们纷纷躺倒,独有两个人不躺,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被父亲一顿象征性的拳脚打倒。这两个人被剥夺了领导权后,基本上没捣乱。指导员虽然坐在专车上,但病势日益沉重,天天咯血,脸像金纸一样。连长拉车还算卖力,充分表现了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不计较个人得失的风度。被打倒后,指导员一声没吭,连长低声咒骂。父亲说:“十一指子,别嘟哝,等把粮食运到,我就把你的破枪还你,连你的破官。”连长说:“你最好现在就把连长和枪还给我。”父亲说:“没门,你能领着车队一天赶九十里路?”连长说:“我能!”父亲说:“吹牛,别嘟哝,再嘟哝我骟了你的蛋子!”
连长怕骟蛋子,不再吭气。父亲骑上毛驴,一手提一只盒子炮,沿着宿营地来回走,驴蹄弹打冻地,发出“得得”脆响,节奏分明,成为父亲所唱催眠曲的节拍。父亲———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鳅与鳝鱼交配产生的音乐形象———
解放军在前边打大仗
等着吃咱车上的粮
睡觉是为了送军粮
谁不睡觉操他娘
榴弹大炮隆隆响
天明咱去送军粮
睡不醒觉走不动
谁不睡觉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强
驴尾诌到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谁敢装熊操他娘
……
民夫们在父亲的动人心魄的歌声里,忍受着地上的潮气,忍受着饥饿寒冷和对明天的恐惧,哆哆嗦嗦进入梦乡。宿营地里,一辆辆木轮车下,响起了痉挛的鼾声和甜蜜的呓语。
小母驴羞涩地趴在了地上,它为心上人的粗鲁野蛮甚至直指它的羞处不顾它的脸面而羞涩,并且伴有委屈、悲伤、愠恼等感情。
父亲跌下驴来,立刻睡意矇眬,他本能地蜷曲着身体,紧贴着驴肚子,像一个胡闹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着母亲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蒙蒙亮时,父亲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个滚爬起来,急摸腰间,空荡荡没有一物,才要转身,两支冰凉的枪口顶在了腰上,他听到连长在背后冷笑,父亲说:“兔崽子,你舍得打死我吗?”
连长把枪口使劲往父亲腰里戳了戳,咬牙切齿地说:“我太舍得了!”
父亲高声说:“连长,你打死我可没人给你唱歌啦!”
连长说:“你他妈的唱的哪是歌?我们的娘都被你操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