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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第1页)

河上十三年,回顾我和父亲共同度过的时光,我最大的遗憾是我捆绑过父亲。我至今记得那夜把他从绳索里解放出来时,他说,轻一点,轻一点,你弄疼我了。他注视我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疲惫,却充满罕见的慈父的恩典,他宽恕了我。我领着父亲穿过舷板去看驳岸上的纪念碑,他拉着我的衣角,颤颤巍巍地跟着我,像我驯顺的儿子。我知道父亲有点害怕,但是看见邓少香的纪念碑,他的灵魂似乎被一片神灵之光照耀了,疑虑和恐惧烟消云散,我看见他对着石碑微笑,他说,好,这样也好,干脆把你奶奶带回家吧。

我没有办法把石碑运上船,只好借用驳岸上的吊机,趁着四周无人,我卸下吊机房的一块玻璃钻了进去。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如何操控吊机房里的仪表板,但那天夜里我如有神助,顺利完成一次装卸作业,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吊臂抓起石碑在夜空中做了一次惊险的亮相,然后就平稳移动,从半空中慢慢地降落到船头,父亲站在船头向着石碑张开了他的怀抱。小心点,小心点,我听见了他兴奋的声音,不知道他是在嘱咐我,还是在嘱咐石碑小心。

这块沉重的纪念碑,是我送给父亲的唯一一件礼物。按照父亲的意愿,他是要把石碑放进后舱,竖在他的沙发边上,坐北朝南。可是后舱门太狭窄了,无法实现他的这个愿望,父亲拖着衰弱的身子,在下面亲自指挥我,石碑还是下不去,半个碑身卡在舱门上,父亲不得已放弃了他的主张。他爬出舱门,坐在舱篷里,一遍遍地抚摸着石碑,那你就在上面吧,在上面也好,舱里太闷了。他说,上面空气好,风景也好,妈妈你看看河上的风景吧。

夜已经很深,金雀河上洒着一片皎洁的月光。我把船上的所有油灯都点亮了,一共四盏灯挂在舱篷里,温暖的灯光照耀着父亲和他的烈士碑。父亲起初面对石碑正面的悼词,看了很久,他要看碑后的那幅浮雕,我用力将石碑转过去,让浮雕对着父亲,很快我听见了父亲那一声恐怖的惊叫,没有了,我没有了!

我被吓了一跳,一时反应不过来,听见父亲又叫了一声,我没有了,又没有了!父亲的手绝望地停留在浮雕的箩筐上方,不停地颤抖,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下明白过来,是箩筐上方那婴儿的脑袋不见了。

这箩筐怎么空了?小脑袋呢,我的脑袋怎么没有了?

爹,你一定是眼花了,石头上雕刻的东西,怎么会没有了呢?我慌忙摘了一盏油灯,凑上去检查,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在油灯的灯光下,浮雕上箩筐的竹纹还清晰可见,那探出箩筐的婴孩小脑袋,果然看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消灭了?父亲说,我的胎记没有了,我的脑袋也没有了。

我仔细搜寻浮雕上斧凿的痕迹,什么也没有发现,似乎不是人为的破坏。凭借着手指的触觉,我侥幸摸到箩筐上方微微隆起的一块圆形,应该是婴孩的小脑袋所在的位置,我仔细地触摸那个位置,感到手指上冰凉冰凉的,爹,你来摸,那颗小脑袋,圆鼓鼓的,用手摸,还是摸得出来呀。

父亲已经绝望地转过脸去,看着夜色中的河水。我抓过他的手,强行把他的手指按在浮雕上面,爹,你自己来摸呀,还摸得出来,你还在上面呢。父亲闭起眼睛,任凭我摆弄他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转动手指,轻轻揉搓那个模糊的小脑袋。只剩这么一点点了?是那颗小脑袋吗?不是。这不是我。我已经不在上面了。父亲的脸上掠过一片恐惧的阴影,我离开岸上才十三年,就算用毛笔写用颜料画,十三年也不一定褪光,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个小脑袋藏在箩筐里,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父亲的手从石碑上无力地滑落,最后垂在他的膝盖上,还在颤抖。我注意到那只手在油灯光下散发出一道湿润而苍白的光芒。父亲累了,闭上了眼睛,我想让他休息,试探着去扶他,爹,可能天黑看不清呢,明天再看,这么晚了,你该下舱睡觉了。他把脸贴在碑上,没有动弹。我又去拉他,爹,别把脸贴着石碑,寒气太重,你会受凉的。父亲从石碑上抬起脸来,灰白色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我听见了,听见你奶奶的声音了。父亲说,我再也不怪赵春堂了,我都听见了,是你奶奶嫌弃我,改造十三年,没有用,我没有得到你奶奶的原谅,是你奶奶不要我了。

我抱住了父亲枯槁的身体,那身体像一段顽强的朽木顶风冒雨,站立十三年,终于在一阵暴风中倒伏下来。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看着石碑上“邓少香烈士永垂不朽”那一行字,我突然有点害怕,我辛辛苦苦运上船的纪念碑,到底是给父亲带来了福音,还是灾难?

金雀河黑暗的尽头已经渐渐泛出一道荧光,我看着那道河上最早的曙色,看看岸上沉睡中的油坊镇,匆匆地朝船头奔去,我知道天一亮会有人来,天一亮纪念碑就不属于我们父子了,我准备连夜起锚,带着碑离开油坊镇。我在船尾起锚的时候还有力气,一切正常,可是当我跑到船头的缆桩边,一圈一圈解着缆绳,我的手突然软了,我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一阵沉重的睡意袭来,我趴在缆桩上,竟然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过来摇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收船缆,一边收缆一边说,爹,我们去河上,河上是我们的地盘。

父亲说,不,不去河上了,河上漂了十三年没有用,我们跑到天边也没有用,哪儿也不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东亮,你去睡,我守着碑。

我拗不过父亲,更敌不过那阵极度的疲惫和睡意,被父亲推下了后舱。河上十三年,这一夜我第一次沐浴了父亲难得的慈爱,他替我铺好了床,一条旧毯子平平整整地盖在行军床上,掀开一个角。我恍然觉得那是父亲封闭多年的怀抱,在最后一刻向我豁然打开,那怀抱坚硬毛糙、线条平整,呈现出一个尖锐而规则的三角形。我躺进了父亲三角形的怀抱,先感到一阵奇异的刺痛,然后温暖荡漾开来,父亲的恩情把我包裹起来了。我想把父亲也喊下舱睡觉,但是这一天来我太累太困了,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沉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我在梦里,在梦里看见了河流与船。我清晰地听见船后泼剌剌的水声,半明半暗的河面上泛起一片轻盈的水泡,铁锚嗒嗒地敲击船壁,嗒,嗒,嗒,一,二,三,河面爆裂之处,一个旧时代的女人从水下钻出来,她的短发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面孔沾着模糊的水光,眼神里的悲伤清晰可见,她轻启红唇吐出河水的秘语,下来,下来,快下来吧。即使在梦里,我对她仍然充满敬畏。我屏息倾听,听见她说,下来,下来,快下来吧。女烈士的手紧紧地抓着铁锚摇晃,驳船也随之摇晃起来,下来,快下来,下来了你们就得救了。她离我那么近,我甚至看清了她手背上凝结的一片青苔,我崇敬地注视她的脸,看她甩动齐耳短发,脸上的水珠像珍珠一样泻落在河里,露出一张焦灼的慈母的面孔。

我惊醒了,睁眼一看舱里已经灌满淡蓝的曙色。天快亮了,我爬起来朝舱门上方张望,父亲还在船篷里守着纪念碑,挂在篷梁上的四盏油灯,已经熄灭了两盏。父亲身上浓烈的鱼腥味扑鼻而来,他的头倚靠在石碑上,额头停留着一片来历不明的阴影,膝盖上放着一个用三夹板自制的象棋棋盘,棋盘上还留着几颗棋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

我去捡起散落的棋子,听见父亲在身后说,东亮,我没睡,我一直在听河水说话,你听见河水说话了吗?

河水夜里不说话,爹,你耳朵不好了,那是铁锚打船的声音。

不,不是铁锚打船,河水夜里也说话,它说了一整夜,我听了一整夜。

我把父亲架起来,强迫他到舱里去睡觉,父亲一遍遍地甩开我的手。没时间睡了,他们快来了。他对我指点着码头上开始流动的人影,嘴角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天亮了,他们快来了,纪念碑保卫战要打响了。

父亲的言语如此轻松,让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这个不眠之夜,他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盘算未来。天确实亮了,油坊镇码头开始苏醒,高音喇叭訇然一响,一支歌颂劳动者的大合唱奔涌而出,歌声慷慨激昂,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从煤山到油泵房,沉睡一夜的机器苏醒过来,隆隆轰鸣,装卸区的起重机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翻斗车里的货物倾倒在空地上——水泥包落下来声音很闷;黄沙落地像一片雨声;煤矸石倾泻下来,像一群女人尖利细碎的吵嘴声;大青石落下来,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叫,像一道道晴空霹雳。我看见码头上的圆形储油塔在晨光中肩披霞光,远看酷似一座蓝色的钢铁舞台,舞台上鸟声啁啾,不知道什么原因,从金雀河对岸的枫杨树乡村飞来了无数麻雀,它们大胆地聚集在塔顶,发出了鸟类神秘而尖利的大合唱,对抗着高音喇叭里的音乐。

码头醒了,岸上来人了。

先来了四个人。是治安小组的王小改、五癞子和陈秃子,他们还带来了油坊镇派出所的肖所长,四个人肃杀地出现在驳岸上。我又看见了陈秃子怀里的那杆步枪,刺刀已经上膛,闪着一条狭长的寒光。我飞奔出去抽掉了搭在驳岸上的跳板,五癞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拼命朝驳船跑过来,一只脚试图踩住跳板的板头,踩了个空,嘴里便骂起来,空屁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偷什么我都信,怎么偷起烈士纪念碑来了?你他妈的怎么不到北京去,怎么不到天安门广场去,去偷人民英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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