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朱副局长那个前几天打给她的熟悉的手机号码。 慕容芹想,这个从小父母就死了的人,可能又刚做完“积极开展精神文明建设”电视讲话,无聊得想要她陪他去出差了。 慕容芹气得把手机狠狠地摔到山脚下的臭水沟中……
这种感觉你不懂 三十四(2)
回老家的第五天,也就是叶可良父母去世的第七天,他们宗族的人要送他父母“上山”了。 “上山”是闽南人的一种葬礼。闽南人主要分为河佬人和客家人。传说河佬人是从河南迁移过来的,所以被称为“河佬”。闽南的客家人是从闽西迁徙来的,住宅一直保留着闽西土圆楼的风格,后来,一些客家人搬到了城里,但许多风俗还一直沿用下来。 河佬人的葬礼是悲伤的,他们认为人死了就是去了地狱,要受阎罗王统治,没有自由,所以,送葬队伍跟着抬棺队后面,痛哭流涕。哭得越惨,就体现跟死者的感情越深。也有的时髦奏哀乐,以代替哭声,气势浩荡一些。声势越浩荡,就说明死者越有福气。 风俗缘于几千年来的“官本位”思想。古代的大小芝麻官一出巡,总有一大班人跟在后面吆喝。差役队伍越浩荡吆喝越大声,就体现官人越有威风。普通百姓活着没有机会听别人为他吆喝,只好在死后模仿一下,过把瘾,也可以幻想去阎罗王那边嚣张一下。 而闽南客家人的葬礼则刚好与河佬人相反,他们认为人正常老死后,能进天堂,所以在去天堂的路上,不该哭泣,而应该欢送,就跟毛泽东时代送村里的男孩去当兵一样,敲锣打鼓,送葬的人不仅不哭,还请专门的乐队跟着奏流行歌曲,当时流行什么歌曲就奏什么歌曲,对女死者奏女性歌曲,对男死者奏男性歌曲。 叶可良的父亲是河佬人,母亲是客家人,所以他们“上山”也就一个按河佬人的风俗,一个按客家人风俗。 因他们是同一天去世的,“上山”也就要同一天,但总不能让送葬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所以,叶可良家族的人商量好让送葬的人哭,请乐队奏流行歌曲,轮流着进行。 那年月,社会上正流行张惠妹的《站在高岗上》和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按理,只能奏《站在高岗上》,但乐队认为既然送一对夫妻“上山”,就应该按客家的风俗,否则不吉利,所以,两首歌曲轮流着奏。刚刚站到高岗上,又突然伤心成太平洋。整个送葬队伍一会又哭声如潮,一会高亢激昂,一会低沉萧条。 那天,慕容芹也走在队伍当中。她不知道是送他们去天堂还是去地狱,是该跟着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是跟着哼流行歌曲。 这种感觉你不懂。
这种感觉你不懂 三十五(1)
那些日子,没有雨,天气闷得出奇。 一场淋漓尽致的悲痛之后,慕容芹渐渐孤寂下来。 她感觉像死过一次,或者说是经过一次涅磐,不再有死的念头,倒有重新开始的欲望。 已经是旧历的年底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街头小巷不时有一两响鞭炮声,闹市边已有人摆出八仙桌现场写对联叫卖,节日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叶可良家族的人在街上一碰到慕容芹就赶紧避开,邻居的家庭老妇女们一见到慕容芹就口中念念有词,把大门关上,都生怕她这颗扫帚星冲掉新年的喜气,给他们带来厄运。 老妈天天吃斋为慕容芹祈祷,向上苍祈求女儿来年走好运。 老妈不知去哪采来了很多石榴枝叶,说是拿来泡水洗澡后,会去掉污秽霉运,会变得干净、清爽、好运。 慕容芹边洗澡,老妈边用石榴枝沾清水喷慕容芹头发,还重重复复地念着祝福语,观音一样。 其实,此时慕容芹对未来并没有完全失望,对自己也还有一点信心。母亲祈求不祈求,她都没想过憋在家里听天由命,她的骨子里天生就不安分。 老妈最担心的是,慕容芹这辈子没有男人要了。一连串的厄运,让老妈很担心她们两个女人都在家“守寡”,只要有人稍微提到慕容芹的婚事,老妈就激动得眼神生动了起来。 大年初二,街道办事处的胖大妈给慕容芹介绍对象来了。 胖大妈一片好意,她跟老妈神神秘秘地说:“女大不能留啊,更何况咱们小妹已经离过了,叶可良也没了,要赶紧给她找个对象,好运气就会来了。” 老妈说:“哎,就不知道人家男人是什么想法。” 胖大妈说:“我跟小伙子说好了,小伙子说认识咱们妹子,他感到满意。” “人家长得怎么样?” “这小伙子啊,又高又白,又是函授大专毕业的,听说还是在北京那个大城市函授的呢,现在又是吃皇粮的,真是百里挑一啊,咱们妹子能嫁上这样的主,真是福气啊。” 老妈表面谦谦虚虚地接待她,内心却高兴得手忙脚乱。 第二天,胖大妈就把“又高又白”的小伙子领来家里。 慕容芹站在楼梯口偷偷一看,只见那家伙白而发青的脸,细细的脖子,整个头像一粒油甘(闽南一种小水果,比李子还小),身子长长的,活脱脱是一颗豆芽。 豆芽几乎不长屁股,两条腿似乎直接插在腹部上,走起路来像卡通画。 豆芽有点腼腆,坐在沙发一边一动不动,嘴角露出一点傻笑。 胖大妈对老妈说:“咱们妹子有一点点胖,跟这个小伙子正好互相补充,天生的一对啊。” 老妈说:“都看缘分吧,都亏大姐这么热心肠。” 胖大妈说:“叫咱们妹子下楼来坐坐吧?” 老妈在楼下喊:“小芹,大妈来了,下来坐坐吧,别老是一个人呆在楼上。” 胖大妈说:“一个人是很孤独的,以后有个伴就不会了,希望他们有缘啊,我这个做大妈的为他们高兴啊。” 慕容芹从二楼走了下来。豆芽看到慕容芹,站起来呵哈了一声。 胖大妈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对着豆芽说,“这就是慕容芹,很水的小妹。” 豆芽对着胖大妈说:“我在读中学时见过她,不过她可能不认识我。” 胖大妈又对慕容芹介绍道:“这是小窦,在城关镇镇政府做秘书,文不错,领导说话的稿件都是他写的,还会写很多年度总结呀什么的大作文,可厉害呢。” 慕容芹说:“是吗?” 慕容芹坐到老妈旁边应付,用手指悄悄捅了捅老妈的后背,给她眨眼,暗示她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老妈生气地给慕容芹眨眼,意思是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有人想娶你就不错了,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豆芽可能有点尴尬,起身说:“你们聊,我出去买本杂志看,就回来。” 豆芽走后,胖大妈拉着慕容芹的手说:“小妹啊,觉得人家怎么样?他可从未谈过恋爱,从没碰过女人的。” 胖大妈言下之意是,人家还是个处男,而你已经是经历两个男人的啦,别装高贵。 慕容芹说:“还不错嘛,高高白白的。” 胖大妈以为慕容芹看上他了,兴奋起来:“他呀,中学时和你同个学校,比你低一年级,虽然后来没考上大学,但人家只差3分。后来啊,他函授了北京市一个什么大学,现在在镇政府工作,已经转正了,吃皇粮的。” 慕容芹说:“很不错的工作嘛。像他这么厉害的人,找我这个扫帚星,亏多了。” “也不能这么说,人啊,看缘分,可能是你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老妈说:“这孩子,嘴巴像屁股,老是乱说话,动不动就说自己是扫帚星,还好,大姐是自己人,不然人家都讨厌你了。” 胖大妈说:“没要紧,没要紧啦,开开玩笑嘛,人家小伙子就喜欢小妹这性格,直来直去的。” 正说着,豆芽买杂志回来了,他又呵哈了一声,坐下来看一本地摊文学杂志。 突然,一阵沉默。豆芽埋头看杂志,装出一种爱好文学的文静儒雅模样。
这种感觉你不懂 三十五(2)
胖大妈说:“小窦这孩子爱好学习,跟咱们小妹一样,都是会寸进(闽南语,指不断进步)的人啊。” 老妈跟着傻笑。 看着老妈没有谢客的意思,慕容芹只好自己挺身而出了,她说:“你们坐,我还有事。” 上了楼,老妈还跟胖大妈叽叽歪歪了半个小时。 他们走后,老妈说:“我看就这么定了吧?小伙子虽然瘦点,但男人等到当了官后,就会变胖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男大二十四变,越变越好看。” 慕容芹说:“那就让他等吧,等到下辈子他变成职业模特再说。” 老妈气得黑血冒上了脸。
这种感觉你不懂 三十六
也许是本性难改,大年初四,家家还沉浸在团圆的欢乐气氛之中,慕容芹已打点行装,重返深圳了。 慕容芹知道自己的命大,她想,既然这任阎罗王嫌弃她不环保,要死,也应该在阎罗王连任三届结束后,现在阎罗王他老人家那边的人事部还没有我慕容芹的编制。 想到在哪里跌倒就应该在哪里爬起来,慕容芹直接去欢乐林夜总会。 林大棋坐在大班椅上,看到慕容芹,吓了一跳,以为慕容芹要找他算账,毕竟做贼心虚。 慕容芹对林大棋说:“别紧张,我今天还是来求你的,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让我在欢乐林重新开始吧?况且借你的一万元是要还给你的。” 林大棋说:“钱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让过去成为历史吧。” 慕容芹说:“现在我已经一身疲惫,没有精力去别的地方打拼了,在深圳,我只熟悉你这里,只好求你收留了。” “咱们又不是外人,别说‘求’啊‘收留’的,那么难听。” 林大棋起身给慕容芹泡了杯茶,说:“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哪个行业都不好做,这里工资早都下调了。” “我又不在乎你多少工资。” 林大棋说:“你已憔悴许多,不再适合做原来的工作。” “不做坐台女就做个三流歌手吧,这年头都在减肥,说不定这把憔悴的骨头,人家正喜欢呢,现在不是都喜欢排骨女人吗?” “你有兴趣登台唱歌?” “我唱闽南歌曲还对得起观众,而且,深圳各大娱乐场所还没有唱闽南语的,肯定会叫座。” “这倒也是,你想唱就唱吧。我感觉已经很老了,老成爬不动的骆驼,帮不了你什么忙,你自己安排自己吧。”林大棋精神颓废地说。 “那你跟下面的人打个招呼,不然谁会让我来唱。” “好吧。” 林大棋有气无力地拿起电话,跟演艺中心的负责人打了电话,又叫慕容芹去找他们安排时间排练节目。 慕容芹是唱着闽南歌曲长大的,《爱情骗子》、《爱拼才会赢》、《爱人跟人走》、《因果报应》等闽南语流行歌曲,在慕容芹家乡连三岁小孩都能唱得像模像样,慕容芹从小就可以把这些歌曲从头皮背到脚底,再加上自己的乐感还过得去,所以稍微排练了几次,她就跟三流歌手一起在台上吆喝了。 深圳人对闽南歌曲还比较陌生,反正都听得似懂非懂,偶尔唱走调了也没人知道。 朦朦胧胧的东西特别能骗人,朦胧诗刚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太理解,却都跟着追逐。有的电影,国人没有几个看得懂,但却被认为深奥,获得几项大奖。有的人把小说写得让人看了几遍都看不懂,但评论家却含糊其辞地叫美,叫到大家也跟着模模糊糊地叫好。 慕容芹想,唱歌也一样,唱得越怪越含糊不清,越能蒙人。 台上的慕容芹,满脸不自觉的悲伤,台下的人却都说她唱歌很有感情,能进入角色。 她每天晚上穿着性感裸露的衣服登台唱几首闽南歌曲,唱完后抛给下面黑压压的头颅几个飞吻,总能换来几阵乱七糟八的掌声、嚎叫声和口哨声。 慕容芹收到了不少鲜花,但她还不至于醉昏了头脑,她知道,那鲜花不是送给她的歌,而是送给她身上某些裸露的肌肉。 尽管憔悴了些,慕容芹毕竟还有点性感的余韵,有几分未褪的姿色,那些头颅是想接近慕容芹而已,想试探看看能不能叼到一个咸鱼头。 所以,鲜花里总会夹一张名片。 慕容芹已经没有真感情了,冷若冰霜。这世界也没多少真情,四处有苍蝇。她总是这样认为。 本想不务正业一回,混一口饭吃,没想到竟越唱越有点像歌手了,一混就是几个月。 人就是这样,你不在意的事,有时一经历就成功了,而你刻意去追求的事往往就没有什么响动。 几个月以来,林大棋一直变得很低调,不苟言笑。朱副局长也没有再来欢乐林找慕容芹,肖芹萍和宋青海也好像永远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 慕容芹感到好像夜虫停止了鸣叫,世界安静了许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这种感觉你不懂 三十七
一天, 慕容芹敲开林大棋的门,他正坐在大班椅上吃药。 “是不是得了性病?女人玩多了,上帝自然会惩罚你的。”慕容芹内心暗自高兴。 “大歌星,别乱说。” “你这么结实,像条温柔的狼狗,不是得性病,难道会肾虚?” “要是性病或肾虚就好了,我现在是吃不香睡不着,你倒好,整天优哉游哉,受人追捧,深圳娱乐场的名歌星,活得多滋润。” “是吗?”慕容芹冷淡地问。 “我要是像你一样,整天吃得香睡得舒服就好了,没想到你过得比我舒服,人算不如天算啊。” “你吃不香睡不着关我什么事?拿我来对比?” “反正这事跟你也有关系,告诉你也不要紧,你真的不知道欧阳山的消息?” “欧阳山有什么消息?就是知道,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与你没关系,但欧阳石与你有关系呀。” “你不是说欧阳石不像是欧阳山的儿子吗?” “我当时只是推测,但从现在来看,很可能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 “欧阳山已经被中纪委立案调查了,欧阳石突然变得没有任何消息,方老板已被判无期徒刑。欧阳山一倒,欧阳石就保不住这个女人了,你说他们有没有关系?”林大棋严肃地分析着。 “欧阳石消失了,你不正好?欢乐林赚的钱都落进你一人的腰包,现在没有一座大山压在你头上,你可以随便操作,左手是风,右手是雨,不是更好?” “如果事情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就好了。你别幸灾乐祸,你也在‘京天’干过一段时间,欧阳石一出事,你也逃不过的,以前有他当保护伞,以后你可要小心。”林大棋用警告的口气说。 “我从来就没想逃,也无所谓逃不逃,说起去‘京天’的意图,你肯定不相信,我当时去泡红夜猫,只是想写一部小说,去体验一下生活而已,后来就不知不觉地被扯了进去,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意愿。” “你这个谎言很美丽,也好像很真实,但没有人会相信你。”林大棋一脸不屑的表情。 “谁不相信都不要紧,关键是我心里坦坦荡荡就行。” 林大棋突然心事重重地沉静下来,右手不自觉地在玩弄大班桌上的好几瓶药,那些药基本都是治疗心脏病和高血压的,有什么“降压灵”、“治心胶囊”、“脑心丹”等。药瓶子都不是很新,看来已用过一段时间。 没想到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多半是吓出来的。慕容芹问他是不是吓坏了。他说:“我是被吓着长大的,没想到还会有今天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你不懂。” “我懂,你肠子里装些什么,我都知道,不就是死吗?有什么可怕的?二十年后还不是一条温柔的色狼?”慕容芹说。 “小芹,开玩笑要有个度,已经过啦。” 看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慕容芹只好转换话题,向他了解肖芹萍和宋青海的情况。他摇了摇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