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画雪斋。
在客厅阴暗处的博古架上,她静静地蛰伏着,对下方沙发上的两个人冷眼旁观。
两个人都是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位是这间公馆的主人,在她的眼中,称得上是恶贯满盈;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面孔——这么久了,她一直在这公馆的附近窥视游荡,她见过了他太多次,以至于尽管他根本不曾意识到她的存在,但她已经自作主张地“认识”他了。
她不但“认识”他,还知道他是个前朝的遗少,名字里有个“佳”字,因为旁人常会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佳贝勒。佳贝勒年轻、俊美,除了头发比别人长之外,看着也没有更多的出众之处,而且总有一股子满不在乎的懒散劲儿,瞧着像是个没出息的。可她觉得佳贝勒这股子劲儿里藏着一点高贵。佳贝勒有时候懒得走路都抬不动脚,一路拖泥带水地从院门口晃进楼门里,她看在眼中,一颗心怦怦乱跳,就觉得他这模样潇洒极了。若不是还有重任在身、未曾解决,自己非偷偷地跟着他走了不可。
她对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毕竟不是母狐狸,变成了人样也未必千娇百媚。可是退一步想,自己即便给他当个丫头,做做杂活,也是有趣的。
为了早日过上那有趣的生活,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来。不把眼前这个问题解决了,她良心不安,是“有趣”不起来的。
一有女白衣
佳贝勒这一阵子,常往画雪斋里跑。
画雪斋是个雅致的地方,楼下的客厅里尤其是摆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贝勒自认没有金性坚那样的财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当成了博物馆,馆里的东西他买不起,欣赏欣赏也是好的。况且金性坚这人虽然有点恃才傲物的名士劲儿,但对他一直是和蔼可亲,可见——佳贝勒自己忖度着——大概像自己欣赏古董一样,这位金先生也挺欣赏自己。
不过,这几天有些异常。这几天他去画雪斋,那金性坚像病了似的,怏怏地对他爱答不理,他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画雪斋也不会感觉寂寞。
说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桩问题。他自己关起门来兜圈子,觉着这心事只能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对谁都不便说,一旦说了,就有被当成失心疯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对朋友说自己新近认识了个妖精,那不是坐等着被人笑话?
可是,他真的认识了一个妖精,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蒙眬地就看见房门开了,走进来个白衣美人。这美人坐在烛光中,别别扭扭的像是有话对他讲,可支支吾吾的,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到了第二天上午,佳贝勒彻底清醒过来,就见窗前桌上的大蜡烛燃得只剩了一半——他家是安装了电灯的,昨夜又不曾停电,谁会好端端地去点蜡烛?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他没声张,只把个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边,结果等到了午夜时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时候,房门一开,白衣美人又来了。双手绞着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几句话,佳贝勒仔细一听,发现这美人还挺讲礼貌,开篇就向自己道歉:“对不住,又耽误你睡觉了。”
佳贝勒二话没说,端起照相匣子就对准了她。镁光灯在黑屋子里“啪嚓”一闪,宛如夜空里打了一道闪电。美人吓得惊呼了一声,一瞬间便凭空消失了。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贝勒推门向外追了几步,可外头连个鸟大的人影都没有,关了房门开了电灯,他低头再瞧,终于有了一点收获——地上丢着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来的。
弯腰把手帕捡起来看了看,佳贝勒心中依稀有了数。若对方真是个装神弄鬼的活人,那绝对不能逃得这样快,若对方是个存了恶意的妖魔鬼怪,那么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也没有必要这样期期艾艾的没话找话。说来说去,只能有一个解释:《聊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这个“随风潜入夜”的美人,极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
佳贝勒虽是个前朝遗少,但是颇有一点西洋式的绅士精神,对待异性向来是特别客气,如果异性比较美丽的话,那他就更是客气加客气。除了绅士精神之外,他还有科学的态度,此刻对着手中的这方手帕,他便开动了脑筋,心想这美人若是个鬼的话,那么鬼这东西飘飘渺渺,没有拿着一方手帕乱飘的道理,这美人若不是鬼,那么大概就是只妖。妖这东西,大多都是由动物变化来的,美人既是个女子,那么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只女性的动物,有道是众生平等,自己不能光优待女人,不优待女动物。
思及至此,佳贝勒思索完毕,依然是没怕。
如此又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夜,如佳贝勒所料,白衣美人又来了。佳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好像只是一走神的工夫,她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这回她手里没了手帕,只能是低头绞着衣角,盯着地面说道:“你大概也觉出来,此刻不是做梦吧?”
佳贝勒盯着她,心想我早知道了。
美人做了个深呼吸,极力地平静了表情:“你不要怕,我若是有害你的心,我早动手了,也不用这样曲曲折折地来了一趟又一趟。”
佳贝勒依然盯着她,心想这我也早知道了。
美人犹犹豫豫地抬头迎了他的目光,睫毛忽闪忽闪的:“实不相瞒,我是个妖精,名叫……白衣。”
佳贝勒继续沉默,心中佩服自己神机妙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