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从那流云蝙蝠的雕花格子望出去,只看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好像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
装饰华美的假像被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了水精阁散乱阴冷的店堂真容。窗外郁结的黑气更浓了,被遮蔽的微光之中,一只瓷瓶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光亮晶莹的豆青釉色,圆润的瓶身和底座,瓶肩处簇拥着四重楼阁。飞角、回廊一丝不苟,其中隐约可见走动的小小人形、还有院中静立的动物——是那只“魂瓶”,诡异地吞吐着蜃楼之影的冥器。
魂瓶把手处萦绕着乌黑的烟团,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随即以流畅无比的姿态化成了身披黑袍的男子。他用闲适的手势擎着魂瓶,舒展开平淡的眉目,向李琅琊微微一笑。
“水精阁实在是家不一般的店——您这位客人也真是厉害~”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沉稳,芯子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在脑袋嗡嗡作响的李琅琊听来,那褒奖的语句后仿佛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隐秘的声波回荡在阴暗的室内,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要睡着……别闹了!不能睡着!”李琅琊狠狠地摇着头驱散想要沉眠的想法,扶着桌角慢慢撑起了身子。视野里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瘴气,细小的灰白闪电在气团里明明灭灭。勉强可见的地面上,原本精致贵重的古董玉器胡乱飞散着,字画和织物早碎成了条缕和雪片,奄奄一息地在风中打着旋舞。
“安碧城回来看到会气疯的……说真的,他会把你撕碎的……”
刻意忽略了背后撞击的疼痛,思绪甚至飞越了眼前的魔境,李琅琊忽然优先考虑到了那位绿眼睛美人的怒气。仿佛如此也能给自己壮些胆色。他喃喃脱口说了出来。
黑衣人歪着头笑了笑,用近乎滑行的动作移近了一点,轻轻说着:“你是水精阁的熟客是吧?那么——知道这里有一块玉石砚台吗?那可是非同凡品的宝物,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好吗?”
(三)
黑衣人的气息像山中湿雾般浸蚀过来,不是年深日久的腐朽味道,而是从堆积了千年落叶的古潭中泛起的冰冷。李琅琊只觉得身子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薄霜,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头脑一阵阵麻木,思考也变得吃力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从袖中伸出一只朽叶般的手,暗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像一个劝诱的手势,而另一只隐在黑衣中的枯骨之手,正牢牢把握着那只魂瓶……
——魂瓶!
正在渐渐归于黑暗的视野,猛地亮起了一点绿色的萤火,虽然稍纵即逝,却像幽林缝隙露出的阳光,灼得李琅琊心里一痛,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在背后撑住桌子的手指,慢慢在长袖的遮掩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力狠狠一握——对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看着李琅琊越来越昏沉的眼神忽然恢复了光彩,依旧是刚刚进入幻境时明亮的双瞳,正褪去了恐惧慌乱,两泓秋水般静静直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