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沮丧嘛。”她见我如此,又蹲在了我身边,想要安慰我,“现代世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啊,你看看我,作业一大堆,还要为升学考试努力准备,累都累死了,爸妈每天都不停的唠叨我,让我用功用功再用功……不过,妈做的烤肠加意面早餐,好好吃哦……还有,爸爸答应这个月会多给一点零花钱我,因为我和同学约好了,要去看林峰的演唱会呢……”她说着说着,假苦闷变成了真开心,我瞥着满脸幸福的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丝小小的心酸。罢了,她也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这副模样,真留在大明帝宫里,恐怕早就死过千百次了。
“对了,我这趟过来,除了让你安心待在这儿之外,也想告诉你,其实我六哥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冷漠无情。”
听她提到沂丞,我陷入沉默,良久都面无表情。
“哎。”她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我的肩,说,“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这样吧,以后有机会,我邀请你到我的梦里来,让你看看不一样的他,怎么样?”
我还是不做声,她也不知再说些什么,这么安静了片刻,我问她,“你舍得离开沂桀吗?”
她想了想,细声的回答说,“我没忘记他。”
这回轮到我叹息,她又握住我的手,“答应我,将来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原谅他,好吗?”
我不懂的看着她,她仰头望着月亮说,“好了我要走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喂……”我起身来,一转眼,那孩子又消失不见了,我呆呆的看着依然寂沉的水面,水面上,荡漾着偌大的月盘,这一切,似梦幻真,我自己也弄糊涂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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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瑟迟暮,暖风兮兮,吹香了整个瑞王府,距离冬日,也不过才短短几月的光景。
太阳的光线更加明媚璨然,却照不暖那南湘院边的青石地,我依然跪在那儿拣着从东墙花园里飘进来的树叶,只不过它们已不再枯萎焉黄,在我手中,已是片片青绿,我却觉得自己像那些往冬走去的叶子,有些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替换而来的,竟全是空虚。
嬷嬷凑了过来,看了看终于不忍,对我说,“休息一会儿吧,王爷接到皇上的传召去了宫里,没那么快回来的。”她搀扶着我起身,我转头去她看的脸,她冲我微微笑了笑,如今眼中已没了那鄙夷的刻薄,我想她原本就是这般祥和的老妇人。
“你也真可怜,我也搞不懂,王爷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蹙了一下眉,“那一晚他以为你死了……哎,你是没见着他的模样,他守着你在房中待了一整夜,第二天连早朝都没去,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就这么盯着你的脸发着呆,谁也不让去打扰,后来你醒了,他却只是唤了大夫过来跟你把脉,自己却丢下你先离开,我觉得吧,王爷心里头分明是在乎你的,可我又弄不明白,他如果在乎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你呢?”嬷嬷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都说了出来,但也不能断定她是个缺心眼儿的人,她肯这么善待我,也不就是看在沂丞对我的那层“在乎”么。
听嬷嬷说完,我心里没有泛起一点的涟漪。在我理解看来,沂丞所谓的“在乎”,不过是因为少了一个可归罪的人,害怕独自留下承担一切罢了,他在乎的,始终是触犯了那层禁忌,他若真那般洒脱,上次要过我之后,也不会每夜借酒消愁靡靡不振,我看的清清楚楚,他在逃避,逃避他内心的痛苦与软弱。
“这瑞王府里,好似种了许多花呢。”我不愿听她再谈这个,便主动的换了一个话题。嬷嬷听罢深吸了一口气,嗅着花香,表情也变得十分舒适,道,“瑞王爷是个爱花之人,所以每一面的院子里都单独的隔离出了花园子,种下了各种各样的花儿,对,瑞王爷的母亲元淑妃娘娘,自幼生活在苍梧一个名叫西塔的地方,据说那儿美得就像人间仙境,漫山遍野的都是春花儿,我想瑞王爷该是很怀念他母亲的……”
“西塔……”我记得我在书上看过介绍,那儿处在北方最温暖的地域,山上确实满是花卉,可像芍药那种太喜暖的花,西塔还是无法生长的,我却记得瑞王府中有一个花园子里,就种满了芍药。
“只不过这府中有个花园地儿是禁地,除了打理花儿的花匠,谁也是不准靠近的。”嬷嬷神秘的压低了声音,“那花园地儿的名字也特别奇怪,名叫长恨园,这有关长恨园的故事,私下里大家都传的沸沸扬扬呢。”
“可是与孝敏太妃有关?”想起纹身时我问过沂丞,为什么是芍药,沂丞看着我,用那样深邃无底的目光。
“莫非你也听说过?”嬷嬷八卦的闪了一下眼,道,“先皇还在世时,那宠冠后宫的女子,便当属孝敏太妃一人,先皇不顾群臣的反对,坚持要立她的儿子,也就是皇八子为储君,可见孝敏太妃的地位甚至比过了那凤位上端坐的皇后,而元淑妃乃是太皇太后亲自为先皇从老家苍梧挑选过来的妃子,身份虽尊贵,却并没得到先皇的宠爱,不过元淑妃却是个非常温婉和气的人,从不参与后宫的争风吃醋,一心本分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孝敏太妃虽是个处处要强的人,却唯独与她有善缘,相处起来如姐妹一般,后来却不知因为何故,二人反目……”
“再后来,元淑妃被先皇打入冷宫,不久冷宫失火,元淑妃也就在那场大火中香消玉殒了去,太皇太后对孝敏太妃是恨得牙痒痒,待到新帝登基,太皇太后也就迫不及待的除掉了这个祸水红颜,可就在孝敏太妃殉葬的当日,小公主也不幸猝死……大概是恨得太深,瑞王爷一直对于孝敏太妃害死自己的生生母亲无法释怀,于是就在王府中建了这长恨园,园中种满了芍药,这些芍药,都是从孝敏太妃生前的寝殿明翰宫中移种而来,宫里盛传的一种说法是,这芍药花儿里锁着孝敏太妃和小公主的灵魂,有人说夜里曾在园子边上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着个小姑娘,坐在那儿呜呜的哭泣,一定是孝敏太妃带着小公主回来了,想报仇却报不了,因为下葬的时候,得太皇太后吩咐,她被乱发盖面,米糠塞嘴,就是去到阎王那儿,她也无颜见面,有话难言……”嬷嬷说罢,面色已变得有些骇然。
我亦从沉凝中回过神来,淡然的笑了笑。
是夜,一轮新月初升,流云像舞衣的云袖,轻舞在月的身边,优雅而静逸。我想起那日魂魄离体,天边偌大的月盘,如今即便是看见这种小小弯钩的月,我也不由想起了文虹的笑脸来,孝敏太妃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文虹在某个遥远的未来时空幸福的生活着,一定也会感到安心罢……
我悄然来到了长恨园的门前。
高挑起手中的纸花灯,那幽幽的光线照亮了石牌上刻印的几个字儿。长恨,长恨,我轻轻抚摸着,一种绵长悠远的情愫,似借着指尖传递到了我的心底。推开木漆栅栏,我不由惊叹于眼前的景,那些月光下的芍药,全都妖娆怒放,卓卓娉婷,万千美好的一片姹紫嫣红,却因似乎被什么给笼罩,显得些许凄凉。
我弯□子来,摘下一朵捏在手中,不由想着那孝敏太妃,究竟是如何的一个女子,能让先帝为之宠溺无边,艳冠整个后宫,她,是温柔?是霸道?是美艳?是残酷?总之,我想,她该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子,可惜了,除了美貌,她的女儿似乎没得到她的半点遗传,剩下如今这个倒霉如我的公主,偷偷在这长恨园里,安静的缅怀着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手中的花枝忽然折断,花朵儿立刻耷拉了下来,像是默默垂泪的美人,我不忍,于是只取了花儿,将它□了发髻里。
园子外头忽然有了动静,我听见悉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隐隐传来,心里一个激灵,赶紧的躲进了密密的花丛中,我居然看见了沂丞,不由庆幸自己躲得及时,这个时辰,他应该刚在王府里那个地方喝酒快活完,我知道他有个很怪的习惯,他从不与任何女人有过宿夜之眠,鱼水欢合之后他总是独自回去自己的寝阁,谁也没有过例外。他果然还是捕捉到了些声影,不肯就这么离开,并一步步的向着园子里面走进来。我的心,也越提越紧。
月影婆娑,花枝摇曳,清幽的花香充满了我周遭的空气……
月光下,他立在那里,俊美的面容颓然而寂寥,此刻分明身处他亲自题写的长恨园中,可我却感觉不到他的恨,我揣测着这样罕见的沂丞,我告诉过自己从此再不猜他这怪物的心,可现在,我却又不由自主的深陷在他那样的神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