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金成久久不能入睡,正迷糊着,忽听窗外有轻微的响声,他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窗棂朝外边看,只见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那人个子不高,像是女人的身影,但王前的个子要高多了。
“会是谁呢?”他在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思考着。“小媳妇?!”当他头脑中闪过这个身影时,吃惊地睁大眼睛。深更半夜,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转眼间就要过农历除夕了,小媳妇家从生产队分到了大半木桶牛骨头汤,喜滋滋地提回了家。金成看了看,除了萝卜,其他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吃晚饭时,小媳妇端给他们一碗经过重新加工的牛肉汤烧萝卜,大概又加了作料,总算还能入口。吃饭时金成看见,刁小三几次伸筷要挟牛骨头,都被小媳妇打掉了筷子。金成想起自己来时曾带来一块二斤多重的咸肉,本来准备过年时大家吃,现在想到王前就恶心,干脆送给小媳妇。
这一天,金成从姜山河那儿回来,远远看见小媳妇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手里拿着一封信。金成奇怪又是谁来信了,接过信才明白是小文的。信是用航空寄来的,“这个丫头性子就是急,写平信可以了,还要加航空,仿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到读完信后,他才猛然想起,一直忘了给小文去信,怨不得她在信中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陈世美、王魁、潘仁美,估计她搜尽枯肠,把古装戏中能够想到的坏人名字全部拿来了,她觉得还不解恨,又在信的末尾加上负心郎、玩弄感情等词语,金成看后都笑了起来。不过信的末尾的几句话却让他吓了一跳:她马上就会赶到龙岩来。还特地加了一句,说金成肯定被王前这只母狗勾引坏了。
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文一到龙岩,他和王前的事肯定要穿帮,那还了得,整个世界都会翻天的。前天,他已经答应王前,决定负担她回去的路费,喜得她两条倒挂眉不停地颤抖。夜里,王前又来敲门,要和他发生关系,被他坚决拒绝了。他得赶快写信制止小文,这时,小钱跑来敲他的门,因为分摊来回的路费,他们和姜山河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龙岩上杭一带是福建著名的木材产地,每年姜山河他们南下繁殖蜂群时,总是将蜜蜂压缩在几只蜂箱里,到龙岩后再买当地生产的新蜂箱,这样既省了不少来时的路费,回去又增加了需要的新蜂箱。姜山河他们来时的蜂箱少,分摊的运费也少,可回去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蜂箱增加了好几倍,姜山河仍坚持按照来时的路费计算,理由是他去找关系联系车皮,多用了钱也贴了不少人工,应该得到补偿。小钱不同意,他并没有增加几只新箱子,他说通路子送礼的费用已经多分摊了,再提就没有意思了。两人几乎红了脸,为分摊费用的事不欢而散。金成认为小钱是对的,只是碍着姜山河的面子不便讲出来。
第一部分 第九章(2)
这一天,姜山河让人捎信来,说他偶然觅得一首诗,想请金成赐教。金成见诗意平庸,缺乏意境,为不拂他的雅兴,拈笔附一首《七绝·和友人》:
相逢何须曾相识,异国佳节逐笑颜。
三分小虫纵横处,共向闽西一枝春。
姜山河也是老高中生了,读到高中毕业时,老母亲要抱孙子,决意叫他回乡结婚务农。他中等个子,方脸盘,看上去敦厚老实。他拖长尾音抑扬顿挫地朗读着金成的《七绝·和友人》,连声赞道“好诗好诗”,说着一定要留金成吃饭。金成连连摇手,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今天这饭不吃了。”姜山河制止道:“不可,就凭你老弟一席话,饭是一定要吃的。我从不吃酒,今天高兴,破戒也吃两盅。”
姜山河叫人炒了两个菜,拿来两只饭碗,各倒了半碗酒,金成先敬老姜,端起碗一饮而尽。姜山河翘起大拇指夸道:“好酒量,文人豪饮,李太白斗酒诗百篇,金成也是酒兴催诗兴,下笔如有神。我也来凑个雅兴。”说着,端起碗也干了个底朝天。立时,血直往头上涌,脸涨得通红,眼里似乎也有了血丝。金成见状,慌忙要夺他手中的碗,被他用手挡开了。“你真的以为我不能喝酒,你错了,其实我挺能喝的,今儿咱老哥儿俩来个一醉方休……
”他缓一口气,看一眼金成,继续说道:“小钱那家伙不是东西,他想挤兑我、羞辱我,他还嫩了一点。我姜山河吃的咸盐比他喝的水多,跑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多,他凭什么和我计较?今儿不是说酒话,我不会带他去江西了,让他一个人留在龙岩,看还敢凶不凶?”
姜山河的话让金成大吃一惊,真要这样,麻烦大了。除非特大的蜂场,小蜂场是单独包不起一节车皮的。另外,车皮计划十分紧俏,需要通关子送红包提早预订。现在姜山河要单独甩下小钱,其实是最狠的一招,在小钱的“软肋”上猛插了一刀。
“我看不会吧,老姜也是世面上走的人,最起码的信誉总是要讲的。”小李怀疑地说。“不过,酒后吐真言,我觉得倒像是真的。”王前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事情十分简单,只要满足了老姜的条件,那就全解决了。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金成此时反而有些清醒。老姜怎么会因为一首破诗特地来找他?从不喝酒的他又突然抢酒喝?他是敲山震虎,通过我来向小钱发警告:如不乖乖就范,我就有好果子让你吃。
小钱决定去找福建人老林,问清他和姜山河商谈的情况。老林不在西桥,在古田。小钱和金成转了几次车好不容易才找到古田。说起古田,连小学生都知道,红军在那儿开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从而奠定了古田在中共党史、解放军建军史上的地位。古田(当地人叫做“苦田”)是一个典型的闽西山村,四边峰峦起伏,山高林密,油菜开花要比西桥那儿晚几天。
来古田越冬繁殖蜂群的不多,居住分散,很不好找。他们走过一个长长的林地,翻过一个小山包,碰到一个老农模样的人,小钱打着手势要找养蜂的人,老人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茫然的目光,急得小钱抓耳挠腮没了主意。金成灵机一动,跑到路边采了一枝野花,然后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蜜蜂振翅飞翔的动作,老人恍然明白,指着前方的树林连连点头,嘴里不知在讲些什么。他们绕过一片山坡地,在长长的向阳田埂上,十几只蜂箱一字排开,一个戴着蜂罩的人正在忙碌着,小钱走上前正要打听,那人也抬起头来。
“老林!”金成和小钱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林很热情,告诉他们,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去江苏,姜山河要价太高,他无法接受,现在已谈妥和另外一拨人一起去上海郊区,不日也要起程了。这时小钱心头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金成突然想起龙古塔前他和王前打招呼的事,于是问他以前是否认识王前?老林感到有些奇怪,说几年前王前来南方放蜂他们就熟悉了。“她早就开始放蜂,那她为什么还欺骗人,说她对养蜂一窍不通呢?”金成看了小钱一眼,见他的眼神也有些茫然,两人都没有再讲什么。
金成他们回到进士府时已经是深夜了,一路上山路崎岖,车辆颠簸,两人早已筋疲力尽,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后只想快一些睡觉。金成洗好脚连灯都没有点就急忙钻到被窝里,刚躺下就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摸时,似乎是一件衣物。他正想推到旁边去,仿佛忆起了什么,点亮灯一看:“短裤?!”他吃惊地叫了起来,眼前放着的正是自己那条被王前拿来讹诈他的短裤。他来不及细想,悄悄摸下床,对着油灯就烧了起来。
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是谁,暗中在帮助我?”他把熟悉的人一个个排来排去,突然,一个名字跃入脑海:小媳妇。那天晚上的神秘身影终于知道是谁了。这一晚,他睡得十分香甜,自打到龙岩来,今晚睡得最踏实了。
第二天一早,王前像鬼魂一样幽幽地来了。金成刚起床,正在院里刷牙,王前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皱着眉头问道:“你烧什么了?一股焦味道,怪难闻的。”金成满嘴白沫,刷得正起劲,他已听清了王前的问话,又故意问了一句,这才“哇”的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水,仿佛吐掉了满嘴的不愉快。“这还用问,不是快要动身了吗?把晦气全扔在这个鬼地方,一身轻松到江西去,这样最好。”王前似乎并不理睬金成的回答,说道:“老姜又来催了,你赶快把钞票给他送去,账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第一部分 第九章(3)
金成对她翻了翻白眼,表示不明白她说话的意思。王前阴冷着面孔,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成看。金成笑着打趣她大清早跑这儿来发无名火,太过分了。“你想赖账?”王前恼怒地叫了起来。“我没有借过你什么,赖账的话从何说起。再说整天打不义之财算盘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不过——”金成突然逼前一步:“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撒谎说你是第一次来南方放蜂?这里到底有什么阴谋?”
“金成,算你狠,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谁最后能斗过谁?”王前恨得咬牙切齿,气得七窍生烟,两条倒挂眉在微微颤抖着。
两个多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动身前往江西的日子也定下来了。这一天,金成他们和小媳妇结清了房租和伙食费用,金成又递给小媳妇一百元钱。小媳妇接过钱后愣了一下,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解。金成说:“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终于使我摆脱了噩梦,成为一个自由人。我很惭愧,任何方式都无法回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开始小媳妇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到弄清楚他的意思时,她的脸由红变紫,渐渐有了愠怒之色,她把一百元钱扔在地上,转身一言不发地跑回屋里,倒把金成弄了个老大没趣,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正躲在房间里偷听的王前突然明白了一切,恨得咬牙切齿,说道:原来是这个小贱人坏了我的好事。当下气得在房间里兜圈子,恶狠狠地把窗棂上裱糊的窗纸连捣了两个大窟窿。
第一部分 第十章(1)
这儿属鹰潭郊区,距离鹰潭镇三十多里路。鹰潭规模不大,一条窄小的街道,路面上铺着不规则的石块,沿街全是老式木板房,陈旧而破败。但鹰潭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它地处赣东北,鄂浙赣、鹰厦和皖赣几条铁路的咽喉,素有“江南重镇,六省通衢”之称,雄视东南半壁河山,国民党曾在此驻扎了十万部队,品字形兵营互为犄角。这儿还有华东地区最大的铁路中转站和编组场。
天下着大雨,能见度很低,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行驶,满是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山道弯弯,红色砂壤土黏性大,饱含雨水的泥土像胶泥一样让你无法走路,汽车有好几次陷在淤泥里不能动弹,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帮助推车。幸好蜂箱体积虽大并不重,绕过几个小山包后,总算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下了。
雨过天晴后的赣东北山区实在美丽。这儿属典型的丘陵地貌,山不高而俊秀,水不深而清澈。在春日的阳光下,青翠的马尾松和那一片一片富含铁质的红壤土煞是好看,丹崖碧水,美不胜收。映山红开了,那一嘟噜一嘟噜红色的春花竞相绽放,引得一群一群的蜜蜂追花逐蜜,“嗡嗡”声响成一片。
江西农村景色很美,但农民生活却很糟糕。这是一个破败的乡村小镇,凌乱、肮脏,碎石铺成的街道,硌得人脚生疼。不知谁家的猪在街上乱窜,把路面拱出一个一个大坑。现在不是莳秧季节,村里满是懒懒散散的人群,穿着深颜色的衣服,黑瘦的脸上满布着阴冷和漠不关心的神色。金成他们租住的是村西梢的一户人家,家中有四口人,三间瓦房,倒也宽敞。圈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堆放着农具和杂物。这家主人姓董,除了种田,农闲时还经常去鹰潭火车站跑跑运输,在他们这个村里算是精明强干的能人了。他告诉金成,他们村位置适中,靠近公路,后边就是信江,汛期木船可以一直停在房檐下边,交通十分方便。这儿距离火车站又不远,每年都有养蜂的住在他家,他火车站认识人,联系车皮什么的也比较容易。
天放晴了,紫云英开得正盛。蜜源足,工蜂飞进飞出特别忙碌,有两只已经挂上了蜂王包——这是快要分蜂的标志。金成估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到洋槐花期结束时,繁殖十箱蜂的任务能够完成。
“看把你喜的,就怕乐极生悲,到时怕想哭也来不及了。”一串冷冰冰的声音把金成吓了一跳,抬头看时,王前正阴沉着脸看着他。自打短裤事件发生后,金成对她处处设防,从不单独和她在一起,王前恨得牙痒痒的,只是没有机会下手。
“和你商量一件事。”王前卖关子似的故意顿了一下,她不等金成回答,接着说道,“看在我们总算有一夜(被禁止)情的份上,你蜂群旺,送我一些行不?”听她讲这件事,金成沉下了面孔:“你吃错药了是不是,这是集体的财产,我有什么权利送人?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老林他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讹诈的阴谋又是如何出笼的?”“算你狠,算你有种,我们后会有期。”王前咬一咬牙,愤怒地跑开了。
这一天天刚擦黑,小李来喊金成吃晚饭。本来他们想请老董爱人帮忙烧饭,但看到他们家烧的芋艿,上面厚厚一层全是红辣椒,让人看后直咋舌,仿佛嗓眼里全是辣味道,决定四个人轮流烧煮。
金成的蜂就放在院门前的山坡上,前边是一片松树林,松林下边种着大片紫云英。金成匆匆吃完两碗饭,就急着往外边走。老董喊住了他:“看你急吼吼的样子,为个啥?实话告诉你,我们这儿虽穷,还从来没有少过蜜蜂!再说,这儿的人心拙脑袋瓜笨,蜜蜂这玩意儿又特难侍候,你就是有心送给他,他还嫌麻烦呢。”
金成还是不放心。这儿靠近公路,车来人往,还是小心为好。他刚跨出院门,忽见前边树林里有个人影闪了闪,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好,那个家伙一定是来偷蜂的。他加快脚步追过去,近前看时,远离松林的两箱蜂不见了。
他的头“嗡”一下大了,自己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不管自己如何小心谨慎,还是让人钻了空子。他匆忙回到屋里,告诉大家自己被偷了两箱蜂。老董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决不相信还有这种事。金成不想浪费时间,从院门旁抄起一根棍子,急忙往松林里追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在蓝色天幕上眨着眼睛,小虫在放声啾鸣。刚下过雨,青蛙和癞蛤蟆组成了大合唱,疯狂的叫声吵得人耳膜生疼。林子里黑黝黝的,根本看不见前边有些什么,金成手里拿着木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