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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遗腹子的责任(第1页)

还未发育健全的墨贤,怎么也无法消化母亲墨氏多次向他控诉父亲墨邦名死亡的全过程,因为墨贤实在没有能力理解人性的坏,居然能坏到用别人的性命供自己取乐玩耍的程度。自是无法想象一个健壮的汉子,被赤身作大字型捆绑在木桩上,然后在支撑着两胳膊的腋下和生命核心的胯下点燃蜡烛,一根燃尽就续上另一根,如烹饪的最高境界,文火慢炖到肉烂油流,然后自燃焚烧成灰。。。。。。

等墨氏教会墨贤慢慢认识了字,在村上一家曾被‘灭门’的地主家的围墙外捡到了一本残缺不全的《封神榜》连环画小本本,看过之后,才知道自从有人的历史以来,就已经有了各类惨绝人寰的刑具和玩死人的各种方法。于是,墨贤就慢慢地理解了父亲的死只是历史的必然,是战乱饥荒年代里的必然,是父亲要舍身取义保全村人和亲人的必然,也是族人们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必然。

一个国家要是弱了,自然要被另一个国家欺负。一户人家穷了,也会被自家人霸凌。灾难深重的国人,在任何年代,都没忘记过弱肉强食和窝里斗的潜规则,对亲人也一视同仁,总是毫不见外且想当然的就欺少凌弱、欺贫爱富了。

当墨贤有了足够地理解能力之后,也就明白了所有过去的苦难年代都只是历史走过的一个足迹罢了,如果循着足迹一直纠结着不放,自己的人生就会倒退不前。解决被人欺负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复兴家业,才能让那些母亲心中的罪人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媚态来仰视自己。

这样坚定的意念一旦在脑海里成型,墨贤就把母亲墨氏对这大院里的人的仇恨,都化作了一股一定要出人头地的动力。他把父亲墨邦名的死,看做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甘愿受难,象征着那是伟大的父亲在救赎墨家村的罪人,也代表着对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父爱。

墨氏也经常对墨贤说,她并不怨恨墨邦名的绝情,为了族人的生计而丢下还未出世的孤儿寡母。墨氏说墨邦名起码还是个有责任有爱的男人,在当年的大环境之下,让族人、让家人能有一口吃的就是头等大事。墨邦名不但要为自家拼命,还要为同样受着苦难的亲人和村里人承担活下去的责任。再说,与墨邦名同时被送上路的还有村里其他族人,他们从决定出山的那刻起,就已经没打算能活着回家,能与墨邦名同生共死的,都是墨家村的前辈英雄。

墨氏只是怨恨侥幸被墨邦名留置在家看护家人的堂弟墨邦兴,没有兑现好好照顾她娘儿俩的承诺。尽管那时的墨邦兴也是个刚新婚的小男人,但在墨氏眼里,墨邦兴就是墨邦名愿意去为族人受难前的一个安心的遗愿,墨邦兴并没有好好完成这个将自己视作亲手足来保护的兄弟遗愿。

相反,在被迫需要强势才能生存的墨氏眼里,这堂亲小叔子一家的日子,过得有一餐没一餐的,还不如自己娘俩过得舒坦,因此,一开始并没怎么对小叔子记恨。之后令墨氏到死都不能释怀的是,墨邦兴居然联手大院里的其他几家族人,以墨氏不会终身为墨家守寡、墨贤日后也不一定会姓墨为借口,等不到墨贤满月,就公然要将他们赶出大院。

若不是隔壁大院的那户也是墨姓人家出手相助,父亲墨帮名生前与他们联建在大院一角的楼梯柴房恐怕都容不下墨氏和墨贤,他们娘俩的命运又将会怎样?

关于命运,尚还年幼的墨贤其实也没仔细这样假设的去想过。

该怎样还是会怎样,不是吗?人嘛,只要不死,只要“留的青山在”,万般皆有可能。这也是要强的墨氏一直教育墨贤成长的人生信条。

墨氏姓啥名谁?墨贤极为顾忌告知他的下一代。小时候的墨贤是根本不知,墨氏从一开始也没有告诉过别人,墨贤只知道母亲随了父亲的姓,别人都尊称她为墨氏。待到改革开放没多久,远在浙江温岭的舅舅陈康富贵了之后前来认亲时,墨贤才知道舅舅家曾经就是个富商大贾,母亲并不姓墨,而是姓陈,单名一个栀,在娘家的小名叫“栀子”。

墨贤不用翻字典都早已经烂记于心:栀子树是一种常绿灌木植物,夏季白花盛开,芳香四溢。小时候的山上,满树满山的开。摘一把插在随便捡来的罐子里,盛点水,几天不败。放到屋子里,就一屋子沁人心扉的香气,叫人神清气爽。栀子的果子叫栀子,有泻火除烦、清热利尿、凉血解毒的入药功效,还可作为黄色染料提炼。这些入药的功效,在墨贤稍大一些年后,用中草药为村里的那些有个头痛脑热、急火攻心且去不起医院的病人救治时候,也运用过不少。

墨氏只字不曾提及她在娘家的那些时日里的过往,这让墨贤会经常觉得母亲这人脾气古怪,难以捉摸。但这意寓深远名字,以及平时教育墨贤所说的那些带点文言文和富有人生哲理的话,反倒让墨贤始信自己的母亲绝对是有文化有智慧的人。墨贤单名的“贤”以及儿女们的名字,也是墨氏“钦定”。

墨贤认为母亲墨氏的娘家一定是大户人家中的书香门第,在若干年后的墨贤儿女们的名字上得到了印证。墨氏给儿孙们起名,从不按族谱常规辈分。起得简洁果断而又不落俗套,与村里那些治国建邦和阿狗阿猫等比起来,仿若就来自于另一个会作文字意义的世界。只因为生不逢时,造化弄人,才会让她给墨贤以深藏不露,城府深厚的感觉。

虽然墨氏也早已经沦落到农妇的地步,却与村里的那些同龄老妇人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孤言寡语的,不说则已,说出来就都是人生大道,就有千斤之重,让那些些睁开眼睛就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村妇村夫,根本难以理解,能理解的也难以承受。但墨贤能理解能接受,理解自己母亲那种倔强自傲的沉默,接受她一切轻重,敬重她一切好坏。

墨氏陈栀能嫁夫随了夫姓,就足以证明她仍旧活在过去的门楣里,极其在意门户称谓。在给墨氏录入族谱的时候,依然写上墨氏二字,并没有记上陈栀。墨家在这杂姓颇多的难民村里,是个大家族,叫她墨氏,只是确定了她只是墨邦名的一个附属身份,陈栀并没有在墨家族谱上出现过。墨贤就在心里头默记无数遍,等到自己有出人头地的那天,一定先把母亲的真实姓名重新录入墨家族谱。因为自己能活下来并越过越好的所有奇迹,都是母亲陈栀用苦难换来的,而非墨姓家族的身份。

那个时候的墨家村很是奇怪,孩子是不能直接称呼大人名字的。孩子们吵起架来,只要能叫出对方父母的名字,就像一个泼妇当街骂遍了人家十八代祖宗、骂的人家毫无还口之力一样牛逼。父母的姓名是神圣的,墨贤也一直这样以为,哪怕是放在心里默念,也是种大逆不道。

这种奇怪的观念与生俱来,并一直伴随着墨贤到老,始终没对儿孙们提及过自己亲生母亲的尊姓大名。

对于第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本来墨贤也没那么纠结,但在墨氏认定“女生外相”,还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的言传身教之下,墨贤也就似信非信地担心起生个女儿对墨家日后的发展壮大起不到任何作用,就不得不从骨子里去理解自己母亲陈栀“重男轻女”的执念,连句反驳母亲那是封建思想之“重男轻女”的冲动也不敢了。

陈栀吃够了逃难和与亲人生死别离的苦,也吃够了身边没男人保护着的大亏,大苦大难中,墨贤就成了他唯一的生命寄托。在之前逃难求生的那段时期,若没有墨邦名收留,她只是有可能会死,而在失去丈夫之后再失去襁褓中的儿子,她就一定会死。

这个身材瘦小而裹着小脚的女人,用一根麻绳扎起一块粗布的四个角,把小墨贤往里边一放,背在背上,就跟着男人们一起上山开荒,下地翻土,一点也不输给那些老爷们,但分到的粮食却只有老爷们的一半。

这个倒也没办法较劲,弱势群体跟历史和年代是永远没道理可讲的。况且上世纪也不是新世纪,虽然妇女已经开始翻身成了半边天,但还是只算给你半个劳力。即便你的力气和脚板大过五大三粗的男人,在群体劳动分成中,你只能算半个。这个大亏,从骨子里认定“女子本弱”的墨氏,也从未跟生产队争执过,她自己也是乐意接受女人的工分肯定比男人的要少。所以,她要求墨贤必须生儿子,等于也增加了一个可以拿到高工分的生产力,无可非议。

在墨贤稍大一点时候,这个从来未见多话的小脚女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照样破败不全的《三国演义》,一字一句地念给墨贤听。从此,前前后后大院里的那些人,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墨贤也十分争气,早早认字写字,还写一手好毛笔字,渐渐地,这对孤儿寡母,在村里算得上小有名气。

小日本投降后,墨贤的舅舅从温岭寻来认亲,墨家大院的主持人,也就是墨贤的堂叔墨邦兴,觉得过意不去,另外也有损墨家颜面,终于把楼梯口楼上与楼下那间同等面积的房间让出给墨贤母子作了卧室。

新中国成立那年,有先见之明并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墨氏陈栀,迈着小脚步,渡过还没建桥的海门港,走到娘家,筹钱把墨贤送到充满文化气息的市府所在地念完小学,就地进了市机械厂工作,陈栀那张几乎终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

只是天有不测,造化弄人,有些人的日子生来就一马平川,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有些人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一路披荆斩棘,磕磕碰碰,很少能享受到片刻的安稳日子。

墨氏和墨贤就是后者中的一家子,若不是碰上铭刻与历史的‘三年困难时期’,墨贤现在应该是个排行“工农商”顶端的国家栋梁,脚踏实地地干到退休,混个高级点的技工什么的毫无问题,干到干不动的年纪,就能享受着高额的退休工资,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像盛开的花。保守说一句,就算晚年得个病什么的,肯定也能住着根本不用担心花多少钱的高级病房。。。。。。

假设与想象一样,向来无限美好,但人间事常常无端善变。

历史就是历史,墨贤没有能力改写,命运就是命运,墨贤也没有能力改变。尽管墨贤尚还年轻,志向远大,他还是没能冲出墨家村的枷锁,回到大院恢复农民身份。

好在墨贤继承了父亲墨邦名的生意头脑,种田种地后的空闲日子,母亲在家纺织,他就出山做点小买卖。比如走村串巷的挑担货郎,或修伞补鞋什么的,一分两分的积赚。到二十岁光景,他交给母亲的钱已经足够用来娶妻生子了。

墨贤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即将成为人父。为壮大父亲墨邦名这一系的人脉,为了母亲墨氏多年的苦难,为了自己后继有人,他也应该先生一个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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