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见到朱端是十七岁生辰那日,瘦小孱弱的九皇子已经出落得丰神俊朗,来到湖东的第一件事就是毫无礼节地闯进学舍将他扑了个满怀,喊了声哥哥。
与晏闻卖乖有事相求时才会喊他哥哥不同,朱端那声哥哥真切热烈,仿佛承载了凉州三年所有的寄托。
他说他信守诺言好好长大,把妹妹和母亲都照顾得很好。只是太子朱竩一日赛一日势大,风头过盛,吴嫔不想多生事端才送他们回了梅里。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说是给他的生辰礼。
祝约迎着他期待的目光接过,那确实是一把上好的匕首,刀身泛着寒光,凛冽至极。
朱端牵着他不肯放,自豪地说这是他从宫中府库里偶然发现的,应当是西域来的贡品,削铁如泥,用于防身再好不过,若有这把刀,从此再无人敢欺负了他。
少时之语历历在目,信誓旦旦一句“无人敢欺负了他”也就只有他一人记得。
后来他在承泽元年回了金陵,春闱考了个末流,就算承泽帝再不愿意,秦王也定了他要进国子监。
祝约那日从奉天殿出宫回乌衣巷,撞上了已经换下清丽少女装束,着一身华美宫装的朱翊婧,她于长街远远一揖,笑容娇憨粲然,的确配得上打马过长街的状元郎。
回来那夜祝襄宿在三大营点兵,定侯府唯有他一人休息,谁知半梦半醒间他察觉有湿热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唇角,随即是一股浓烈的状元红酒气扑面而来。
凉州卫三年教会了他一些本事,手上动作远比脑子要快,等他一掌掀翻狂徒拔了剑,借着月色才惊觉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是满身酒气的朱端。
朱端刚才竟在吻他。
意识到这点后,祝约提着剑,如坠冰窟。
承泽帝还穿着今日那身玄色龙袍,他挨了一下也不恼火,踉跄地站起又跌坐在地,最后他干脆跪着上前,不顾身份,不顾威仪般抱住了祝约的腰。
“哥哥。”承泽帝将脸埋在他小腹上低喊了一声,似有哽咽。
眼泪的湿热透过薄薄一层寝衣烙在皮肤上,这声音让他毛骨悚然,拿剑的手顿在半空,他开始茫然,开始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明明朱端春闱前就已经大婚,娶的还是京中名门帝师之女李皇后,人人都说帝后情深,朱端连后宫都不去,夜夜留宿坤宁宫,一时传为美谈。
“哥哥,为什么不愿意去中书,为什么不愿意到我的身边来?”
他惶然无措,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居然听到了这句责问。
春闱前还在疑心他造反的人,今日却在问他为何不愿?
祝约突然觉得这句话分外讽刺,他在满室酒气中回过心神,放下剑,推开了挂在自己腰间的朱端。
少帝有着肖似吴嫔的一张脸庞,脆弱清秀,喝了酒后眼角飞红,被推开的一瞬,他似乎没料到祝约会这般决绝果断,好像多年的情谊瓦解崩塌在这一瞬。
祝约将剑挂回墙上,冷淡道,“夜深露重,皇上喝多了,下官找人送您回宫。”
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一点从前的亲昵。
“哥哥。”朱端又喊了一声,他望着那道烛光下冷淡的背影,语中似有央求,“从前都是你给我东西,我什么也没有,就算想报答也给不出什么现在不同了,我是皇帝,我有五湖四海,有这个天下,你可以跟我要任何东西,我”
祝约了解他的性格脾气,朱家兄妹自小生活于白眼欺辱之下,早就练就一身讨巧的本领,少时朱端对他坦诚,如今竟也开始用这等示弱手段。
可惜他从不吃这套,也深知要怎么摆脱对方纠缠。
“真喜欢我吗?”
他在一抹清辉月色下转身看着少帝,语气坚决,“那我要你遣散后宫,终生不立皇后,不纳妃妾。或者舍了帝位远走高飞,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祝家虽非什么圣人门户,但也绝不允自己的姻缘中有第三人,能做到吗?”
他说得字字铿锵,朱端像是愣住了,他僵在原地痴痴地望着眼前人,死咬住了泛红的下唇。
答案早在春闱前那个晚上祝约就已经知晓,因此也不必多听一句。
他叹道,“请回吧,圣上。”
承泽帝原地站了一会儿,却突然捂着脸笑了,那笑容让他多了几分惑人的颜色,祝约听到他站在身后问了一句,“晏闻可以,朕不可以是吗?”
很多年后祝约也不愿意回忆的一瞬,少帝言语冰冷地问他,晏闻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湖东两年,他以为他藏好的那些有悖伦理纲常的浓烈情意,原来早在朱端眼中无处遁形,此刻他笑着问,为什么是晏闻。
祝约记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在那一刻,也记得自己站在朱端面前,看着少帝逐渐癫狂的模样,沉声辩驳,“皇上,你喝醉了,我与晏闻不过点头之交。”
“是吗?”少帝看着他,目光像是怀疑又像是打量,慢慢地,他后退一步。
祝约攥成拳头的掌心已出了一层黏湿的汗。
“那好,不是不允第三人吗?”
承泽帝低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晏闻与康南早就情投意合,两心相许。你避得开他的人,那你心里头呢?心里头肖想着就不算第三人吗?午夜梦回,你会不会对从小看着长大的阿婧有一丝愧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