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照旧例,新皇登基后不能再回辅帝阁与幼时居住的宫苑,意为潜龙之邸,龙既已出世,又何谈再回潜渊。
梁瞻世收到急召入宫,路过那丛开得正盛的梨花时见到了带着太子游玩的李皇后。
幼子慈母尚不知外头天翻地覆,李皇后出身名门,家家世显赫却担了个太儒虚名,没有半点实权。李家的确养出了一个温婉懂事的皇后,也是个毫无办法替丈夫分忧解难的皇后。
鞑靼使臣被带到大理寺后,鄂斯图才说出实话,他们急于要见皇帝是为了献宝,献的是瓦剌重臣哈木穆罗的头颅。
卢肃一头雾水,还是晏闻赶到锁了消息,替他们请奏一封,言明张维所呈“通敌叛国”之信为假,而他们掠走的两个俘虏极有可能是蒙国边城的老儒生。
通商令后,不少汉人在边城开化教导,传儒授业,会写一手上好的汉字并不奇怪,何况当年谢铮所拟通商令散入整个蒙国,换来近十年的太平。
会模仿他字迹之人数不胜数。
此奏几乎将谢铮通敌叛国一事彻底推翻,朱端拿到奏章后,没有惊动他人,只唤了几个近臣进辅帝阁议事。
梁瞻世是帝师,亦是这天下不多得还站在皇党这头的人。
悯太子身死,少帝是先帝唯一留下的血脉,按祖制都该由他坐上这皇位。江左旧臣拥簇秦王实为忘本之举,好在秦王没有争抢之意,自愿退兵去往曲靖。
朝中人赞他深明大义,此后三年安守本分,祝府也跟着有了衰退之势。所有人都觉得这天下太平安稳,但梁瞻世知道曾经的十七王爷绝不是什么蝇营狗苟之辈。
先帝肃清十七王,唯独饶过了这个最小的弟弟,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畏惧。
他初升文渊阁那一年,祥初帝面色苍老,在奉天殿上问他,“秦王何解?”
那时候秦王二十三岁,一己之力带着八万兵马破蛮夷九座城池,捷报传回帝京,满朝皆震。
凉州一战,祥初帝原本是是让他去送死的。
边关雪灾,难以行进,兵马粮草匮乏,而鞑靼军队熟知时令节气,一举击破凉州樊城,守城的赵将军头颅被割下悬挂城楼向明军示威。
先帝与兵部几人思虑半天,若从最近的罕东出援兵必得翻越雪山,枉死兵将只多不少,弃了凉州樊城又太过可惜。熟知西北的祝襄调去了西南平匪,远水难解近火。
众人忧思之际,祥初帝最小的弟弟秦王朱桯奉天殿自请出征,只在白玉阶前留下短短四字,臣子死国。
这时才有人恍惚想起,赵将军赵拂声,曾是秦王的枪法师傅。两月前十四王爷刚病逝,尚在丧期的十七王爷就这样带着五万兵马外加凉州三万残兵,攻陷了九城。
金陵落花之际,凉州军大战凯旋,军功在身,荣耀无两。祥初帝捏着那封薄薄的信,长叹一口气。
他有无数种方式阻断这些弟弟的不臣之心,唯独不能伤了百姓心里的将军。
梁瞻世跪在祥初帝面前,当时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便是干脆让秦王驻守西北不再回京。
一路奔波的将士都带着以少胜多的狂喜和疲惫,他先出面替君王犒赏了军队,给他们了放了休沐,事毕回宫的路上在奉天殿前看见了长身玉立的秦王殿下。
与前几年不同,朱桯褪去少年人的稚气,未着亲王服制。素服银冠立在朱檐碧瓦之下,眉目温和疏朗,已是个成熟男人的身量与气韵,比起当年祥初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瞻世愣住了,这场景换成谁也会愣上一会儿。
尤其是见了那些得胜士兵陡然松懈的模样,这是劫后余生无法逃开的后怕和迷茫,他们或回家大睡一日,或流连秦淮大醉一场,只为了洗去战场留下的印记。
而朱桯不是这样的,他依然挺拔高贵宛若松枝傲雪,且非强行端出从容淡然,那是真的成竹在胸抑或是看淡生死。
梁瞻世与他行礼,秦王亦恭敬回礼。
见梁大学士的目光落在素服上,他解释道这是在为死去的将士服丧。
八万兵马虽大溃敌军,终究折了不少人命进去。
这句解释撞进他心里,霎时明白了祥初帝为何忌惮十七王爷至此。
一个身负赫赫战功,仁慈并且难得从容的秦王,哪怕龙椅上的人再是明君,也会后怕。
奉天殿西北调令圣旨落到秦王手中,朱桯不喜不悲,下跪谢恩,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梁瞻世记得那日绝尘去往西北的秦王仪仗和兵马,他在静明楼上目送那人出了凤阳门,已在心中认定,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世易时移,秦王两次外放,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座皇城。
使臣一事棘手,明面上与去京郊祭祖的秦王爷毫无关联,梁瞻世却下意识觉得这种杀人不见血的风格十分的秦王。
李皇后牵着太子启修对着梁瞻世轻轻颔首算是招呼,梁瞻世下跪行礼,看见小小的太子正冲他笑着行了个儒生礼。
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从前的悯太子也是这般年纪入了他的学堂,一样的无忧无虑,天真乖巧。原以为谢原的死于他而言是莫大的伤害,谁知闹过两日也就忘了。
小孩子总是新鲜的,今日有这个朋友,明日有了那个朋友便忘了先前的。
太子终将是一国之君,不能耽溺世俗小情,朱端将他教得很像一个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