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荣膺天下母之事,班婕妤不好驳了太后颜面,便与王莽在阁间商定,同赴西宫做个说明。二人出了长秋殿门,班婕妤就乘便辇上了紫房复道,王莽坐了随侍轺车沿来路返回。
便辇穿安门大街的悬廊复道,在西宫的宣室殿前下了紫房。有谒者一路小跑报与太后,待班姬上得殿前丹墀,小皇帝已在温室闼门恭候多时了。
班婕妤上前肃礼拜上,惊得箕子赶忙搀起,且曳她衣袂摇荡道:“都说了姨母免于参拜,怎生今日还是拜了,这叫孩儿如何使得?”班姬便手捧箕子小脸儿,多生爱怜道:“使得的,使得的。帝为人主,承膺天命,乃是我大汉万民主宰。姨母获罪谪守延陵,见君岂有不拜之礼?”小皇帝活蹦乱跳拽她入内,又摇头晃脑嗔怪道:“我就不管,姨母也是朕的母后,您且上坐,待箕儿给您行过家礼。”
好说歹说,终是将班婕妤扶上了席榻,小皇帝随即退后三步,双手加额,伏跪下来参拜道:“姨母在上,请受孩儿箕子一拜!”班姬听了欢喜不禁,赶忙立身将箕子拉起,疾又感念落泪道:“箕儿好乖,你叫姨母如何心胜?”
“行绕膝前,怎不心胜?”班婕妤张口寻音探去,但见东朝由长御搀伴,铿锵着于寝间拄杖而来。班姬赶忙上前谒拜,太后拎袖称起道:“一日心胜,何如日日心胜哇?若是儿媳回銮宫中,为母择日瞑目地下,也就勿忘心安了!”
班婕妤赶忙搀母入坐,见太后鬓角多生华发,不由哽咽落泪道:“莫怪儿媳泣泪杖前,几多年来,皇嗣凋敝,枝节无有旺过一日。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全仗母后老骥伏枥,我汉室江山方稳如磐石。如是膝下虽发一枝,幼帝敦厚,香火有续,只盼我箕儿快快长大,星火虽小,可以燎原矣……”
“祖祖——”箕子不忍见姨母忧心,便抵于东朝颈前哽噎不止。一声暖流泣断人肠,可叹东朝浊泪流尽,内眦盈盈,唇上沟壑也涕泗涔涔。“子欲养而亲不待,莫叹黄花成泥时……”太皇太后言语无多,却振聋发聩,字字锥心。
班姬抚案啜泣道:“非是臣妾不谙孝道,夫君驾鹤,长天无多,且盟约词于灵前。又有平日秉性羸弱,慈不掌兵,怎可抵那阴奉阳违的虎狼之心?”
此刻殿前有谒者报请,大司马王莽于殿外求见。东朝拢手扬袖道:“非是为母有求于你,朕忝这阳世还有几日?若中道崩殂,龙纛易帜,还有何面目朝见先人?”
王莽在殿外闻宣趋进,已知晓太后有申饬之意,幸于长秋早有约定,便行揖一礼启禀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太后意在陛下年幼,身边察无后贰靠山。恕臣直言,延陵至此半日车程,孟月居京,仲、季守陵,周而复始,骑墙两用,直至幼帝亲操权柄……”许是其间略有不适,引来了班姬侧目瞵视。
王莽自知信口失言,赶忙俯首一句不吭。东朝那厢也不称意,便将幼帝拢于怀中,“口口声声说汉家凋敝,怎不挽澜于大厦将倾?我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天涯无根浮如飘萍。孙儿哇,去给你姨母……抑或母后去求个情面,就问她,那死的活的孰重孰轻?”
箕子听了祖母的话,就折过身来,仰面求告于姨母膝前。哪知箕子尚未出唇,班姬只看了一眼那呆萌的晶瞳,两串清泪已悄然滑落……
王莽坐轺车回了静园,不去堂间却回了斋房。他将貂袍抚了又抚看了又看,方爱不释手地置放案上。开轩迎春,惠风和畅,见袍上貂毛拂来拂去,就于心不忍,便环顾四周,又将貂袍搡遮在床榻绣枕的里侧。心中释然,栊帘洞开,春风迎面拥进窗来……王莽深深吸入肺腑,扩展双臂,心旷神怡。忽有鸟儿追逐嬉戏,枝头竞走,又勾过头来啁啾有声……
王莽不由咧嘴笑了。二月惊蛰,春暖花开,念起菜地尚有留白,该是下种的时候了,就上前扛起门后的銎锄,小闼一开便去了西苑。
一路上但见杏花桃花含苞待放,一个个红鼓鼓的,间或有几朵长得太急,硬生生挣出几片粉瓣来。有三五只蜡蜂翅染黑黄,在花蕊之间上下翻飞,似要把这出头的艳花都数上一遍,可数呀数呀,老是数不清……花眼看花,愈看愈花,蜡蜂也变出几重的影来,弄得满眼绕天乱飞。
菜园里种有一畦荆芥,一畦小葱,还有一畦常年的根韭。只是荆芥太过稠密,放眼一观,不见植株,倒像是一面罨画的绿毯,一副滴水不漏的样子。王莽走到白地整垄、锄地,末了撒下葵菜的种子。忽听背后传来呼叫,扭头看时,却是原碧。此番回府已有月余,长进不大,几时学会了搽油抹粉的本事,镇日涂描没个正形。
浑身燥热就宽衣拭汗,又接过原碧递来的陶壶,对着长嘴儿咕咚咕咚地猛咽下去……水空壶干,就将陶壶丢了过去,坐于磐上喘息道:“数月的令台倒是过瘾,可探过你那二老双亲?”原碧便肃揖一礼回禀道:“妾身多谢家主抬爱,年前入冬回了一次,还给重慈浴过双足呢!”王莽听了扬眉赞道:“那就好,没白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怎生不知,门后锄头都不见了……”原碧两眼直盯着家主,半年未见尤感陌生,窝有心事又藏匿不住,索
性玉惨花愁道:“家主可是去过长秋?”王莽无意转过面来,料定她是凭空一问,就起身拄锄敷衍道:“先帝遗妃,去那里何干?”不料原碧冷哼一声,“瞪眼说瞎话!真以为奴家好糊弄,那件貂袍是从何而来,莫非从天上掉下的不成?”
这下王莽心慌了,脸子一黑呵斥道:“十三四岁个毛孩子,个头不大,心眼儿不小!”哪知原碧鼻头一酸,珠泪便顺眦角滚滚而下,滴落有声道:“貂袍是我与娘娘亲手缝制,竟偷送与你,真应了国舅班稚的话,骂你是包藏祸心,妄为圣贤!”
王莽闻听原碧此言,浑身顿觉噌噌发冷,无所适从,似是被人兜头泼来了一盆冰水,丝丝凉意直透心底。王莽半晌方踉跄坐定,哑声道:“黄口小儿信口开河,倒是叫老夫惯坏了。”“是么?”原碧双眸气得血红,“赴京之前,班稚曾举家探看娘娘,逗留数日直到小年。小孙孙班固班超躲藏嬉戏,竟翻出了你俩来往的信简,什么久怀慕蔺、蒹葭伊人,真的是丑死人了!”
“非愚则诬,怎没听她与我谈起?”听了家主这番强词,原碧睨视着那双眼睛,末了捻裙嘟囔道:“她怎生敢提,怎敢与你道出实情,还怕你不去勾引呢!”
王莽听了这不道言论,疾起身竖指痛骂道:“背恩忘主,操持外心!”骂罢荷锄折身而归。待出了西苑入游廊之时,惊见原碧曳裙紧跟,满面通红,遮袖而吟,晃着一身吃醋的样子,就料她有了情窦之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怜悯之余却也不忘再骂上一句:“其心可诛——”
次日正值逢五常朝,王莽着了具服入宫参拜。待礼乐过后,中常侍在金銮殿墀角奉诏宣道:“元始元年二月丙辰,以大司马、新都侯莽为太傅,干四辅之事,号曰安汉公,益封二万八千户;以太傅、博山侯光为太师,车骑将军、安阳侯舜为太保,皆宜封万户;左将军、光禄勋丰为少傅,封广阳侯,皆授四辅之职;侍中、奉车都尉邯封承阳侯。太皇太后策曰:莽等五公,恩膏溥浃于越裳,治化遐孚于八荒。奉舆呈朝,仁渐义摩,熙熙皞??,共游于尧天舜日之下,立不朽之功,殚宵衣旰食之劳,从古忧勤之圣,亦罕有等伦,允足为万世则效云。”
懿旨一下,满朝称颂,五位君侯遂奉笏出班伏拜答谢,文武百官皆于榻前俯身拜贺。太常卿丙昌代王答礼,见大司马王莽仍诚惶诚恐地伏拜地上,就打算上前奉劝起身,却见王莽奉笏禀道:“大司马臣莽谨奏皇帝、太皇太后:古有一言,无私贤哲之臣,无私事能之士。贵贱不相逾,愚智提衡而立,治之至也。因而微臣忻然遵之,愿受太傅、安汉公号,然所赐封邑,碍难从命!”
东朝听了骤然一惊,急又倾耳侧目道:“又是为何,昨日不说得好好的么?”王莽据理力禀道:“若于皇城吊死问疾,百姓余粮家家充栋;若是私服田间闾里,流民鳏寡人人哭泣。臣莽万难蒙蔽天家,愿同黎民恫瘝一体。民不安居,臣无封事,愿须百姓家家自给,容后再加赏愚臣不迟。”
马宫听了不以为然,便伙同王崇奉笏陛前引经据典道:“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君侯以贤德昭天下,莫忘了小功不赏,大功难立哇!”王莽听了复揖当前,且斩钉截铁道:“百姓不足,万难受命,伏惟我天下母灵龟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