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的故事后,有人表达了对尼克染上毒瘾的困惑。他说:“你的家庭好像并没有机能障碍啊!”我们的确是有机能障碍的——和我知道的每一个家庭一样有机能障碍!有时过之,有时不及。我不能肯定自己知不知道任何“机能健全”的家庭——如果机能健全的家庭意味着一个没有困难时期,也没有一大堆问题成员的家庭的话。像瘾君子本人一样,瘾君子的家庭是你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一切。瘾君子来自破裂的残缺的家庭,他们是长久的失败者和伟大的胜利者。我们在讲座、嗜酒者家庭互助会或匿名戒酒会上常常听说,某些使周围人惊叹不已的聪慧而可爱的男女们竟以穷困落魄而告终。“你这人太好了,不应该对自己做这样的事情。”菲茨杰拉德的故事里,一位医生曾这样告诫一个酒鬼。很多很多非常了解尼克的人表达了同样的感受。有人曾说:“在我的想象中,最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他,不会是尼克,他太稳重、太聪明了。” 。。
引言(7)
我也知道父母们有着可以自由选择的回忆,阻隔掉与我们精心编辑的回忆相冲突的一切——出于一种可以理解的逃避谴责的企图。相反,孩子们常常盯着那些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因为它们留下的印象更深。尽管我与尼克母亲离婚,尽管我们有着残酷的远距离监护安排,尽管我有那么多缺点和不足,然而尼克的童年大多是快乐的。希望我在说到这些时,没有沉浸在父母的修正主义中。尼克也肯定了这一点,但也许他只是出于好心罢了。
这种为了从找不出意义的事情中找出意义来的改编,在瘾君子家庭里是相当普遍的,但是,我们所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我们否认所爱之人问题的严重性,并不是因为我们天真,而是因为我们无从知晓,即使对那些与我不一样的从没吸过毒的人来说,很多孩子——超过半数——会选择尝试毒品,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其中一些孩子,毒品将不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重大的负面影响;然而,对另一些孩子来说,后果却是灾难性的。作为父母,尽其所能,咨询每一个专家,有时还远不止这些。但事实上,只有在不幸发生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远远不够,甚至做错了。瘾君子否认,他们的家庭也与他们一道否认,因为事实常常令人难以置信,太痛苦、太可怕。但是,必须承认,否认是危险的。我希望有人曾经摇晃我,告诉我,“趁你还能够的时候予以干涉,不然就太晚了!”可是,没有人摇晃我说这些,即使有人这样说了,我也许会听不进去——也许我不得不用艰难的方式来了解这一切。
像很多处在我这种特殊情形下的人一样,我也迷上了我儿子的毒瘾。当它占据了我的一切时,甚至是以我对妻子和其他孩子的责任为代价的情况下,我仍认为自己是有道理的。我以为,父母必须全力以赴地投入孩子的生死之战。但我了解到,自己对尼克的全身心关注并没有帮助他,也许还伤害了他。这或许与他无关。然而,它肯定伤害了我家里的其他人和我。与此同时,我吸取到另一个教训,一个震撼心灵的教训——无论怎样,我们的孩子都会生存或死亡。不管多么痛苦或窘困,父母都不能为孩子选择生存或者死亡。这是一个毁灭性的认识,但也是解放性的。我最终为自己选择了生存,我选择了那条危险但却必要的道路,它让我接受了尼克会自己决定怎样——或者是否——生存下去。
正如我所说,我没有宽恕自己,同时,我仍然在为自己能宽恕尼克多少而战斗。不吸毒的时候,他聪颖、令人惊叹、有领袖人物感人的超凡魅力、有爱心,但是如同我听说过的每一个瘾君子一样,他一吸毒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疏远、愚蠢、自毁、破碎、危险。我曾经竭力将这两个人合二为一。无论是什么原因——基因遗传的性情、我和妻子的离异、我的吸毒历史、我的过度保护、我保护他的失败、我的宽厚、我的严厉、我的不成熟……然而,尼克的毒瘾仿佛有着它自己的生命。我曾经试图揭示毒瘾怎样阴险地潜入并占领一个家庭。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曾经无数次因为无知、希望或恐惧而犯下错误。我试图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把它们一五一十如实地讲述出来,希望读者会在选择道路之前辨认出错误的道路。不过,如果他们没有辨认出,我也希望他们可以意识到,这是他们不能因选择错误而永远谴责自己的一条道路。
当我的孩子出生时,我无法想象他会遭受尼克曾遭受的这些痛苦。父母们只想要孩子得到好的东西。我是一个典型的父亲,因为我感到这一切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不可能发生在我儿子身上。然而,尽管尼克是独一无二的,他却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也有可能是你的儿子。
读者应该知道在这本书中,我修改了几个名字和细节来掩饰一些人物的真实身份。我从尼克出生的时候开始写起。一个孩子的出生,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件欢乐的并且带有转变性意义的重大事件——对于我们来说,也的确是如此。
第一部 深夜无眠(1)
我有一个女儿,她总是让我想起我曾经的样子。她快乐且充满爱心,见谁都吻,因为她认为每个人都是好人,都不会对她有什么伤害——这使我害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柯特·科本 (写于其《自杀笔记》)
1
我和妻子维基住在伯克利一幢灰色的隔板平房里,房子大约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隐藏在街道边的一排黑色竹墙后面。那是1982年,一个等待的夏天。其他的一切事情——工作、社会活动——全部都在等待。我们宝宝的预产期是七月。
维基的宫缩开始于7月20日凌晨,午夜过后,像我们在拉玛泽生产呼吸法课里学过的那样,我们记下每次宫缩的间隔,是时候了,我们驱车前往医院。
黎明时分,尼克来了——我们的美丽男孩。
孩子的到来使我们欣喜若狂,我们心甘情愿地放弃睡眠,安抚他的哭叫,为他唱摇篮曲,陷入一种转变了的柔情状态,一种梦幻般的满足感,这种状态如果降临在我们的任何朋友身上,那一定会使我们惊骇不已(的确,我们的很多朋友的确是惊骇不已)。有时,我们只是定定地盯着宝宝抓得紧紧的小手,还有他那闪闪发光、充满活力的眼睛。
三岁的时候,尼克每周花几个上午待在离家几步之遥的一家幼儿学前学校。他一天的活动十分丰富,像“鸭子鸭子鹅”这样的游戏、绘画和唱歌的室内活动,还有在爬行架和秋千上的户外时光。那时,我们常在公园的水泥滑梯那里遇见其他的家庭,滑梯顺着一个下坡滑到一棵橡树茂密的华盖底下,尼克快乐得大声尖叫。
尼克是一个天生的设计师和建筑家,喜爱用乐高玩具构建四通八达的街区和小人国。他也喜爱胖胖狗和孪生熊猫。他骑着一辆大轮子三轮车在屋子周围巡逻,在红砖前院里,在一个天蓝色塑料敞篷车上——我父母送的礼物,他用穿着高帮旅行鞋的脚,像燧石汽车一样给它加足马力。
我们参观索诺玛的火车城,在那里,尼克驾驶着一辆蒸汽机车在仓库和风车间绕行。我们到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旅行——春天,当野花盛开时,我们远足到瀑布;冬天,我们在山谷里玩雪——还有蒙特利海湾水族馆,在那里,荧光闪闪的水母和盘旋的鲨鱼们把尼克迷住了。
我们一起在海边游戏,身穿一件和服和一条法兰绒睡裤,抱着一把塑料吉他,尼克可着嗓子唱道:
我的小毛驴走,我的小毛驴说,
我的小毛驴啊,吃饭用叉和刀。
然后,他脱去和服,露出里面带圆点的小丑睡衣,石灰绿、宝石蓝和樱桃红,脚上还穿着一双闪着荧光、成旋涡状的蓝绿粉相间的长筒雨靴。
这种甜美的田园诗使我们没有注意到一个隐隐逼近的灾难。我和维基在疲劳但却甜蜜的作为新父母的半睡状态中度过了尼克的头三年,然后,我在摇摇欲碎的婚姻的刺眼光线和令人压抑的寒气中醒来——我爱上了我们家的一个朋友,她儿子和尼克是玩伴。
我和维基都深爱着尼克,但我准备不充分,无法处理我们不断升级的问题。当我们拜访一位配偶治疗学家时,我宣布事情已经太晚了,我的婚姻结束了,维基完全没有防备,而且,我们还有尼克。
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