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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五章 麦肯锡家族(第1页)

我在满心困惑中醒来,依稀记得某件事非常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实上,我这一觉睡得太熟了,熟得一度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别提自己身在何方。我身子很暖,但房间四周却刺骨冰寒。我试着钻回棉被,不过把我吵醒的声音依然在一旁喋喋不休。

“来,姑娘,你得起床了,快起来!”这低沉的声音像牧羊犬的吠声一样和蔼地威吓着。我不甘不愿地微微睁开一只眼睛,透过眼缝见到一座棕衣大山。

菲茨太太!我看到她,吓得完全清醒,所有记忆全都涌回。所以,这些事还是真的。

我裹着毯子御寒,摇摇晃晃爬下床,迅速冲向炉火。菲茨太太手上捧着一碗热汤已经在一旁等着了。我啜饮着肉汤,感觉自己好像大轰炸后的幸存者,看着她把一堆衣物摆在床上。这里有衣边饰有薄蕾丝的淡黄色亚麻长衬衣、质地颇佳的棉衬裙、两件棕色外裙,以及淡柠檬黄的紧身胸衣。最后还有棕色条纹的羊毛袜和黄色拖鞋。

菲茨太太不容我抗议,催促我脱下“不得体”的衣物,监督我换装。她朝后一站,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

“我就知道,黄色很适合你,姑娘。这颜色跟你的棕发很搭,还可以衬托你金色的眼睛。别动,你还需要一点缎带来点缀。”她从像是麻布袋的口袋里翻出缎带和首饰。

我讶异得无法反抗,只得让她将我侧边鬓发用淡黄色缎带朝后绑住。菲茨太太对我缺乏女人味、不得体的及肩短卷发再次发出啧啧感叹。

“哎哟,老天爷,我亲爱的,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你这是在假扮什么吗?我听说有些姑娘旅行时会这么做,好隐藏自己的性别,免得被天杀的英国兵骚扰。我说啊,这时代连姑娘走在路上都不能安心了。”她手没停下,在我身上这儿拍拍那儿摸摸,塞好发卷或整理裙褶。最后我终于打扮得让她称心如意。

“好了,这样很好。你现在还有时间吃点东西,然后我就得带你到他那儿去。”

“他?”不管这个“他”是谁,很可能都会拿些难题问我。

“咦?当然是麦肯锡啊,不然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我模糊地想起,理士城堡位于麦肯锡家族的领地,族长当然也叫麦肯锡。我开始理解这队人马为何要彻夜驰马赶到这城堡,这地方对受英军追赶的人而言是个稳妥的安全之处。任何英国军官只要有一丁点常识,都不会带领人马深入这个氏族的领地。他们如果这么做,就等于甘冒丧命的风险,因为他们一踏入领地最外围的树丛就可能受到伏击。而且,英军也只有在人马规模够大时才敢走到城堡门口。我努力回想英军是否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却突然明白这座城堡最终的命运并不如我眼前即将到来的事情那么重要。

面对菲茨太太带来的薄饼和燕麦粥早餐,我毫无胃口,仅把这些食物弄碎,假装吃过了,好争取时间细细思量。当菲茨太太回来领我到麦肯锡那儿时,我已经胡乱地在心中拟出个粗略的计划。

***

城堡的领主在一段石阶尽头的房间接见我。这是一间塔楼房,呈弧状,斜倾的墙面满是画作和挂毯。城堡其他地方虽然有些光秃秃的,但似乎已算舒适,不过这房间倒是奢华地摆满了家具,处处皆有装饰,房里还燃着温暖的炉火、烛光,抵御着堡外的细雨。城堡的外墙仅有适合抵御攻击的高窄的窗子,内墙倒是装设了新的长框窗,好让光线透进室内。

我一踏进房里,目光随即被一只巨大的金属鸟笼吸引。这只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的鸟笼配合着墙壁弧线,精巧打造而成,笼里有十数只玲珑小鸟:山雀、彩雀、颊白鸟,还有几种莺类。我走近观赏,映入眼帘的是鸟儿浑圆流畅的身躯和亮珠般的眼眸。鸟雀在橡树、榆木、栗树的叶间飞跳着,就像映衬在绿色丝绒上的珠宝。这些细心照料的树就生长在笼底的盆子里。笼内的鸟儿轻快飞跃蹦跳着,相互交谈的愉悦吵闹声不时被拍翅疾飞的响声和树叶的沙沙声给打断。

“这些小东西挺忙的,不是吗?”一阵低沉、愉悦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的微笑僵在脸上,转过身来。

科拉姆·麦肯锡和他的弟弟杜格尔一样体宽额高,而杜格尔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在他身上却显得更加熟润宜人,且丝毫不减其旺盛的生命力。科拉姆的肤色更深,眼睛颜色偏鸽灰色而非栗色,同样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只要科拉姆站得离你近些,你就会觉得不自在。不过,此刻我的不安,则是因为眼前这副头形优美、身形颀长的身躯下,却是一双令人震惊的粗短弯腿。这个理当是六英尺之躯的男子身高竟不及我的肩膀。

他的目光停驻在鸟儿身上,巧妙地让我有时间恢复正常神色。他必定已经习惯初次见到他的人会有何种反应。我环顾房间,猜想他在这里接见新访客的频率。这里显然是个圣所,是不被环境友善对待的人自我建构的世界。

“欢迎您,女士。”他微倾着身子说,“我叫科拉姆·坎贝尔·麦肯锡,是这座城堡的领主。我从我弟弟那儿得知,他……他在离此地一段距离之处和你偶遇。”

“如果你想知道详情的话,是他绑架了我。”我不是不想让彼此的谈话维持热络的气氛,但我更希望离开这座城堡,回到竖立着巨石圈的山丘。不管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说哪里会有答案,那答案一定就在那里。

这位领主的浓眉微微抬起,线条优美的唇笑出了一弯弧线。“这个嘛,也许没错。”他同意道,“杜格尔的性子有时候的确是……嗯……冲动了些。”

我挥挥手,优雅地反对这个说法:“哎,我想这中间可能有些误会。我若是能回到……回到他带走我的地方,那么我会十分感激。”

“嗯……”科拉姆依旧扬着眉,指着一张椅子。我不情愿地坐下来,他朝其中一个仆人点点头,这人随即穿门离去。

“我差人去拿点喝的给你,提振一下精神……比彻姆女士,对吗?我知道我弟弟和他手下发现你……呃……处于某种麻烦当中。”科拉姆似乎刻意掩藏笑意。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向他形容我衣不蔽体的情况的。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吐出构思已久的话。为了挤出这些话,我回想弗兰克告诉我的他在受军官训练时曾上过的关于对抗侦讯的课程。就我记忆所及,基本原则是要竭尽所能地贴近事实,仅改动需要保密的细节部分。讲师解释说,这样在杜撰出来的故事中,才能尽量降低说溜嘴的概率。好吧,我们就来看看效果如何。

“唉,没错。如您所见,我被人攻击了。”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感兴趣的光芒:“呃,被谁攻击呢?”

要说实话。“我被英国兵攻击,特别是其中一个叫兰德尔的人。”

科拉姆听到这个名字,尊贵的面容霎时一变,尽管神色依旧带着兴趣,但他嘴部线条却添了几分紧张,连嘴角的皱纹都变深了。这显然不是陌生的名字。这位麦肯锡氏族的领主稍微坐直身子,双手手指相互推抵着。他的目光越过指端,谨慎地看着我。

“啊,请多说点。”

于是,老天保佑,我又多说了点。既然科拉姆会向杜格尔求证,那么我便把苏格兰人和兰德尔手下冲突的情节仔仔细细地向他交代,也把我和兰德尔之间对话的实情大致交代出来,因为我不知道那个叫默塔的男人到底听到了多少。

他全神贯注地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更加投入了。

“嗯,不过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那地方离通往因弗内斯的路可有一大段距离。我猜,你应该是要去哪儿搭船吧?”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现在我们只得进入捏造的世界了,真希望当初我曾仔细聆听弗兰克讲述拦路劫匪的事,不过我还是得尽我所能。我说自己是来自牛津郡的寡妇(目前为止都是真的),和男仆一起上路,准备到法国(法国似乎远得够安全,不会被戳穿)的远亲那儿去。我们被劫匪攻击,我的仆人可能已经被杀或逃跑了,我自己则骑马蹿进树林,却在离大路一段距离的地方被抓到。虽然我成功地逃离土匪魔爪,但也被迫舍弃马匹和所有财物。当我在林子里乱走时,还和兰德尔队长及他的手下起了冲突。

我稍稍坐回身子,对这个故事满意得很,所有可检验的细节都是简单利落又真实。科拉姆的脸上只有礼貌性的专注表情,在他正要开口问我问题时,门外恰好传来微微的沙沙声。在抵达城堡时,我曾于中庭见过这个人。现在他就站在门边,手上拿着一只小皮盒。

麦肯锡族长优雅地致歉说他会马上回来继续我们极为有趣的对话,然后便留我一人仔细欣赏笼中鸟雀。

门在背后一关上,我马上走到书架旁,手指滑过皮革装帧的书册。这面书架上大概有二十多本书,另一面的架上更多。我飞快地翻找书本的首页,有些书没有出版日期,而那些标有出版日期的,时间都介于一七二〇年到一七四二年之间。科拉姆·麦肯锡显然喜爱奢华物品,但是房内其他物件并未特别显示他是个古物收藏者。这些书的装帧都是新的,没有裂损迹象,书中的纸页也没有污痕。

这回,我顾不得平时会有的顾忌,厚着脸皮翻找这张橄榄木桌,同时竖直耳朵注意归返的脚步声。

我在正中央的抽屉中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一张写了一半的信。这封信虽是以流畅的手写字迹写成,但由于信中特殊的拼字和通篇没有标点符号,实在难以阅读。信纸是新的,很干净,而且墨水黑得很鲜明。不管字迹能否分辨,纸页最上方的日期却字字如灼火般映到我眼里:一七四三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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