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深夜,在酒店停车场,我坐在车里,后悔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这辈子从未这么后悔过。我大声地自言自语,抑制从内心蹿起来的恐慌。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不得不开夜车,虽然阿黛尔表示要来接我,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搭陌生人的车。
如果开夜车还不足以让我抓狂,那个“特别的”地方绝对可以。感觉那至少会是个阴暗拥挤的地方,而且里面全是我这一生极力躲避的那种人。
我死死抓住方向盘,将脑袋在上面轻轻碰了几下。我不敢相信,特雷西竟然不在这里。这种时候我正需要她,这是她的特长,或许她会去那种地方寻开心。
我开始怒火中烧,想起自己逃脱前的心情。我在地窖时并没有去多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脱离魔爪。但此时,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我租来的车里,有些事却慢慢浮现出来。当时,特雷西老是让我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内疚。但事实上,我承受了所有的压力。特雷西在地窖里只会发号施令充老大,从没做过任何有意义的、能帮助我们逃出去的事。是我救她们出去的,但现在我却对这件事充满罪恶感。
此时,我有了新的启示,西蒙斯医生却不见人影。老实说,这么多年来,我知道在多次的治疗中,她一直试图暗示这点,而我却置之不理。虽然我此时正面对逃出后遇到的最可怕的情况,但我却在心理上获得了突破。或许阿黛尔说得对,在治疗角度上,这次经历对我是有好处的。
我坐直身子,从皮夹里拿出随身带来的詹妮弗的照片。我打开储物箱,将照片一端弯折,然后关上箱门夹住照片弯折的那端。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詹妮弗,她像天使一样,鼓励我勇敢前进。我查看后视镜,转动引擎孔上的车钥匙。我告诉自己:我可以更坚强些。当初就是这几个字支撑我逃脱的,它们也将助我完成这次艰巨任务。
我看着眼前照片上的詹妮弗,想到过去的她,想到如果我能让她安息,一切将发生怎样的改变。也许我甚至能够像其他人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走出我的公寓,去接触真正的世界。
我沿着蜿蜒的乡间小路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有大把的时间考虑各种危险状况。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前,我的车子可能会抛锚;或者我会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遇到车祸。我查看了手机信号不止四次,满格的信号尽在眼前,但我说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我考虑过把车停下来,然后发一条短信给吉姆,但又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上路,已经在采取行动。
我终于到了,并看到公路边有一条车道,没有任何标志或招牌,只有一根小小的、极不起眼的金属柱子,上面安装着黄色反射镜,与阿黛尔描述的并无二致。我将车开了进去,沿着泥道上的车辙,往坡上开了大概一英里远。内心的恐慌再次涌起。这次行动完全不符合我的谨慎标准。万一这是陷阱怎么办?万一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无一人的树林,而这种地方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那该怎么办?万一阿黛尔是杰克·德伯的同伙,又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对阿黛尔知之甚少,却自以为我们拥有共同的过去,也许人家根本不这么想,但我却任由她引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等我终于绕过路上的拐弯处,看到像个俱乐部的地方,而且这里还有其他客人,我才松了一大口气。十五辆到二十辆车子密密麻麻地停在树林边的石地面上。这些人是杰克·德伯同伙的概率有多大?我认定应该不大。我一反常态地将车停在离门口最远的地方,想再等几分钟再走进这个特别的地方。阿黛尔正如约坐在三个车位外的一辆红色马自达跑车里等我。
阿黛尔起初并没有看见我,于是我思量着还有机会回头。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望着车外漆黑的夜色,全身感到一阵寒意。在家里,我通常会用厚厚的白色亚麻窗帘将黑暗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而此刻,黑暗笼罩着我的车,仿佛要穿透风挡玻璃,慢慢涌进来,使我窒息而死。我已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我挣扎着呼吸,一边试图摆脱脑海中节奏平稳的回响声。我分不清那是我的心跳,还是俱乐部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正在这时,阿黛尔注意到我在车里坐着。她打开车门朝我走来,不解地看着我,示意我下车。我却无法动弹,只将车窗摇下一英寸。灌入的空气让我的脑子清醒过来,我又慢慢地能自如地呼吸了。
“出来吧。”阿黛尔担心地看着我说。我看起来一定糟糕透了,“我带了衣服给你换。”
阿黛尔穿着连身黑色乙烯塑料紧身连衣裤,头发往后梳,绑成紧紧的圆髻。母夜叉,我心想,挺适合她的。
阿黛尔俯望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她的声音至少让我回过神来了。我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打开车门,抓起手机走下车。
阿黛尔递给我一个很重的购物袋,隔着塑料袋,我能感觉到里面不是什么普通的衣物。当我往里瞥见那件折叠整齐的闪亮皮衣时,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要踏进这种恋物酒吧时,我仍然膝盖发软,心脏狂跳不止。
阿黛尔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
“瞧,我知道你很害怕,也知道经历过那种遭遇后,这种时候对你来说会有多困难,但一切都会值得的。我将带你看到警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她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很后悔没有告诉任何人杰克与这个地方的联系。当时我说服自己这与案件无关,其实是因为我不想惹麻烦,我不想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大学研究什么,因为是他们出钱供我读书的。而且我认为,我已经将警察真正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至少是有问必答。他毕竟已经被定了罪。没有伤害,就不算犯规,对吧?可现在,你不是警察,我也不需要再交学费,而且……我知道你肯定为你的朋友吃了很多苦。假如这能让杰克继续待在里面……”她话音渐落。
阿黛尔的话里透着同情。尽管我仍然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这点,但至少在表面上,她看上去确实希望帮到我。我只能在心里假设阿黛尔与我一样,害怕杰克·德伯被放出来。毕竟她占据了杰克的办公室和教授的职位,杰克回来后不会乐于看到这种情况。
“为我介绍一下这里吧。”我还不太敢正眼去看俱乐部。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去时,心中完全无法淡定。那是一栋无窗的平房,墙壁是粗粝的煤渣砖砌成的,平坦的金属屋顶已经生锈。这栋建筑物绝对不符合消防规定。门上方的橙色荧光灯牌闪烁着两个字“拱顶”。挺吸引人的。
“呃,对于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阿黛尔开始说,“我会把它解释为BDSM,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BD……”
“捆绑与惩戒、施虐与受虐式的变态趣味。其实没有听起来那么糟糕,真正的BDSM是讲究规则的,而且规则非常严谨。首先的也是最重要的,这种怪异的趣味建立在双方同意的基础上。但杰克从未真正明白这点,他老是破坏规则,最后里面的人只得禁止他进入。这种事如果要取得别人同意,根本就无法让杰克兴奋起来,或许这就是他绑架你和其他人的原因。”
“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更想进去。”
“会的,我要说的是,没有取得你同意,你在俱乐部里绝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未经你明确许可,甚至任何人都不会碰你。我在这里做了很多年的实地调查,从来没人碰我一根汗毛。”
我不禁盯着她的乙烯塑料紧身连衣裤看。可以理解为什么没人敢惹她,她看起来挺凶的。
“好吧,可是既然他们已经把杰克赶出去,我为何还得进去呢?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你在这里可以遇到认识杰克的人,而且是真正认识他的人。这是唯一探究警方无法触及的层面的方法。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已经在这里混了很多年,方圆数百英里内仅此一个这样的地方,所有圈内人最终都会来这里。”
“我怕的正是这点。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有些反感地说,又随即打住,不知道阿黛尔是否真的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些人中间进进出出,与他们同样打扮,充分融入其中来研究这类人而不同流合污,到底能坚持多久呢?我绞尽脑汁思索适当的词汇,提出下一个问题:“他们希望从这种……生活方式中得到什么?”
阿黛尔靠在车上叹息道:“我在我的博士论文中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性欲倒错与不满。”她继续说,语气顿时严肃起来,“他们想要的与其他所有人的都一样——团体、关系,也许还想添点刺激。有些人生来与众不同,对正常的事物感到麻木。有些人企图弥补某方面的不足,也许是修复某种损坏的东西;还有的人只是自我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想了一下,决定冒昧提出我真正想知道的问题,“那么你呢?这真的仅是你的研究……”
阿黛尔先是苦笑,随即迅速收起笑容。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咬得很用力——然后撩开一束松散的头发,用双手将头发顺到紧紧的圆髻里。她的手指犹如魔术师的一般,动作敏捷娴熟。
“来吧,我们走。”她没理会我的问题,站直身,朝着购物袋点点头。
我看看袋子,再看看她,知道往前迈步的时候到了。我下定决心,慢慢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衣服,蹲在打开的车门后开始换装。一件装饰着精致蕾丝的黑色皮背心、两侧钉着一排尖刺的乙烯塑料皮长裤。阿黛尔让我仍穿自己的鞋,那是一双黑色无系带帆布鞋。我的装扮看起来可笑极了,但阿黛尔只是朝俱乐部的方向甩了一下脑袋,表示不会有人注意我。这点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