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交汇地(1)
云登格龙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不是自然醒来的,而是被噩梦中的一道道绿光刺醒的。就在他感到绿光刀割似的在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时,楼上经堂里的俄色喇嘛生平第一次看见上百盏的酥油灯的灯芯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这是要出大事的征兆,喇嘛顿时觉得有数不尽的蜈蚣在身上乱窜,肉麻的全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喇嘛嘴里吱吱吱地唏嘘不已,一个厌恶的寒噤让喇嘛仿佛在炸裂的灯芯里看见了云登可怕的噩梦。
云登睁开眼,屋里除了二十七年前死去的情人送他的包金呷乌(护生符)挂在柱头上剧烈地抖动外,一切依旧。这与他梦境里支离破碎的景象完全相反,他的心因惊吓而砰砰砰地跳动着,胸腔和喉头有一股令呼吸困难的拥堵,仿佛有魔鬼踩得他不能呼吸。当他用手心捂住额头时,居然有一层薄薄的冷汗珠,“这可是儿时做梦被吓醒时才有的现象。”他在跟自己说话的同时,迅速将缠绕在手腕的象牙佛珠放在额头上防止邪气从命门进入。窗外传来河水哗哗哗的流淌声使他顿感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用舌头在口腔四周里搅动,顿时口舌生津。在吞下满嘴的唾液后,他开始慢慢调整因心跳而加快的呼吸,尽量使它均匀起来。这时,他才觉察到右眼的眼皮跳动得如筛子里的青稞,这是恶兆,他连忙叫了女佣的名字。
“娜雍,快去找一片红纸来。”他一边吩咐,一边特意用拇指掐住小指的指尖提醒站在眼前的娜雍,比划间放在额头上的象牙佛珠流水一样滑向耳边,不等娜雍离开,他又说:“叫俄色上午念驱邪的《度母经》。”此刻,脑海里度母柔中带刚的完整形象像久看太阳后眼睛里爆炸出的“睛花”,支离破碎。
“哦呀(是),老爷。”娜雍躬身允诺,并迈着碎步躬身倒着退下,千百年来所有下人都像背负着这一无形的规矩,即使再好的身材也变得弓腰驼背的。
女佣轻微消失的脚步声将云登的思绪再次带回梦境。梦中,他独自路过家庙旁的白塔时,听见塔里一个带哭腔的声音在喊他,这声音使他立刻明白,这是二十七年前死在他刀下的情敌“扯格娃”(混血儿)杨格桑的声音。他对塔里说:“嗨,你不是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了吗?为了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请了法术最高的开路喇嘛引你去六道轮回里的饿鬼界;请了最有本领的巫师念了四十九天的咒经;修了加有铜和铁的物质垒起的塔子将你镇住,你还有什么招数与我对抗,乖乖地在地狱里享受饥饿和寒冷吧,哈哈哈……”正当他嘲笑被镇在塔里的情敌时,塔子轰的一声巨响,泥石四溅,顿时天空黑云滚滚,一道绿光紧贴着他的脸和脖子绕来绕去着说:“我在阳世没有像你请喇嘛们念经诅咒的那样坏,所以我不该死,不该走那条流着白色液体的路——死路!告诉你,就在我走在那条流着白色液体的路上时,几个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鬼怪将我拦住说道,‘传地狱的话,滚回人间去找一家富裕的人家投胎吧!’白色液体的路立即变成了红色液体的路,于是我的灵魂游来荡去地寻找机会,终于在游荡了二十七年后,你的二儿媳妇要生儿子了,那个生下来的男孩就是我的转世,我要变成土司的继承人了,爷爷,再见,哈哈哈哈!”说完泥石飞溅的塔子恢复了原样。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 交汇地(2)
“哼!贱人,做继承人,休想!”待他醒来时,梦中的叫骂声依然清晰地在他的头顶缭绕、盘旋。稍倾,定定神,缭绕在头顶的声音消失了,但一种不祥的感觉终究也散不去,顽固地盘旋在他心里、血里。确实,如此梦兆令云登心中滋生一种无言名状的难受,这种感觉比全身患牛皮癣带来的骚痒或刀割还难受。“难道真是错杀了这个贱人?”这是他在二十七年后第一次用脑想这事,这个问号拖着长长的疑问同折多河的风绞在一起呼啸着口哨般的鸣响横穿全城,像助威似的尖叫着要为情敌*昭雪。数百年来孕育出包含着藏、汉、回民族多元文明的折多河,却奔腾不语地塑造着藏汉茶马重镇——康定的交融而复杂的意蕴,而风过之后,水更绵长,河流文明的印迹在折多河两岸以建筑的方式重叠延伸,堆积着移民新镇的崭新的喜悦和无尽的忧伤。
屋外,鸟儿的鸣叫声,轻微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娜雍掀开厚重的饰有吉祥八宝的门帘,“老爷,你要的红纸片拿来了。”
云登接过红纸片伸出舌尖将它舔湿递给她,闭上眼说:“把它贴在右眼皮上。”
娜雍小心翼翼地将红纸片贴好后问:“老爷,要起床吗?”他不置可否。这时,女佣志玛端上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放有一个擦得透亮的铜盆和盛有淡盐水的包银木碗。娜雍双手端起银碗递到老爷嘴边,他喝了一口,让盐水在嘴里打漩并发出咕咕咕的响声,然后将盐水吐在小铜盆里,反复几次,娜雍又接过温湿的毛巾像照顾小孩一样在老爷脸上擦洗。
“小心,别把红纸片弄掉了。”
“哦呀,老爷。”娜雍一边回老爷的话一边仍然小心翼翼地给他洗脸,小声问:“老爷是在床上用餐还是在桌上用餐?”
“在床上,一会儿去把呷玛龙央涅巴(管家)和仲衣生根涅巴叫来,说我有要事安排。”
“哦呀,老爷。”志玛允诺的同时,端上另一个精雕有*、海螺八宝图案的香樟木托盘。此时,云登正凝视托盘的某处发呆,仿佛是那个噩梦的延续。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向云登炫耀这些贡品的神奇。他嗅着托盘百年来一直散发出的暗香,耳边油然回荡起爷爷那特有的贯穿着家族荣耀的自豪的声音,“这托盘是长河西鱼通土司送的,砍伐这棵树时,一位从小就在山林狩猎的老人嚎啕大哭,他解开盘缠在头上的黑青布头巾跪伏在地上说:‘菩萨,这可是上千年的神树啊!千万砍不得啊!’果然在伐完这棵树的当天就有一个伐树人掉进了大渡河。”那时,云登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家族的光荣尚未使他像爷爷一样倍感荣耀。
托盘里放着四个青花小磁碟,分别装有奶饼、糌粑团子、荞麦饼和蜂蜜,漏米碗装了燕窝粥、喝酥油茶的金边龙碗旁放了银质的茶罐。娜雍小心翼翼地盛满酥油茶递给云登。
“老爷慢用。”娜雍的声音柔顺,软弱,说罢退后一步,候着。屋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唯有云登土司间歇发出的喝茶声,与楼下隐约传来的家里人转洞科发出的铃声,幽幽呼应着。
两位涅巴接到传令后气喘吁吁地登上楼顶,正好看见云登站在煨桑的小塔旁边亲手将须葩撒入塔里,燃烧的须葩随即化为烟雾。自记事以来,云登就在大人们或去寺庙或转塔子或煨桑或诵经的日常行为里明白,烟雾是人神沟通的使者。今天,他要借助缕缕上升的烟雾向神诉说梦里的不祥之兆。“嗯,这还不行,明天要去家庙打一卦。”素来依卦行事的云登自言自语地提醒自己,这时,经堂里轻声传来俄色喇嘛时高时低的诵经声。
1 交汇地(3)
“老爷,睡好了吗?”两位涅巴向他问好,声音一前一后的重叠而来。
云登没有回答,继续煨桑,两位涅巴只好默默地敬候着主子,无奈地聆听着折多河上刮来的风把玛尼旗吹得扑扑扑地响。
阳光借助风吹散笼罩在郭达山和跑马山丫口处的云雾初照康定,折多河、雅拉河恰好在两山交汇形成的丫口处交汇并流而下,山的丫字形和水的丫字形从小就印在云登的记忆里。那时,他就在爷爷的屁股后面随着他在楼顶煨桑祈福。转眼四十六年过去了,爷爷厚厚的嘴唇翕动出的祈福声宛如昨日。他时常看见烟雾瞬间变幻成的爷爷的脸对他微笑,一种转瞬即逝的伤感随桑烟飘向空中。久久地,噩梦牵着他的视线注视着两河交汇的河面,陷入迷茫,一片空白,只有河对岸的清真寺唤礼楼上传出阿訇召集信徒晨礼的声音和天主教堂做弥撒的钟声不时唤醒他的意识,但他依然不为所动,两位涅巴树干一样候着等他发话。
一群鸽子带着哨音掠过头顶向跑马山飞去。刺耳的鸽哨声使云登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多时,他转过身来,才意识到两位涅巴无声地候着,顿时回到主人的状态,开始发号施令。
“呷玛,到秋天了,玉隆牛场的畜群正是体肥膘壮的季节,去家庙打一卦,择个出行的吉日。我准备让绒巴代我去辖地巡视。”在向煨桑塔里送入最后一支须葩后,他说:“今年是丰灾参半的年份,各处的纳贡情况应在实地察看后向我报告。西边的昌旺土司和浪波土司因边界纠纷的械斗需要我们去裁定;河口米巴千户的儿子的婚礼送贴来邀请我们,礼品的准备你考虑一下。仲衣生根拟定一份信函传下去,让辖地的大小土司、千户、百户们有所准备。”
“哦呀。”两人齐声允诺退下。
刚走几步,呷玛涅巴突然又转身,“哦,对了,老爷,你派去德格巴宫(印经院)观摩建筑的黄格根(老师)回来了,现在他就在楼下等着。”
“哦,掌墨师(建筑师)回来了?”显然,黄格根的来访给他带来了暂时忘记噩梦的兴奋,“娜雍,去告诉黄格根,请他先在客厅里休息,我随即就到。”他双手伸出掩手的袖筒举过头顶,伸直腰痛快地做着深呼吸,似乎想把梦中的晦气全部换掉,志玛随即给他套上獭皮镶边的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