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天光暗淡下去,扎西左顾右盼还不见与小活佛同行的人出现。扎西只好拦住这个贪玩的孩子:“天黑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我也要去王舍城,你跟我一起走吧。”
小活佛看出扎西的疑虑,仍然笑嘻嘻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倒是担心你哪。”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活佛指着北边若隐若现的山峦说:“翻过喜马拉雅山,那边就是拉萨。你不是要回去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们的寺庙在那边,不管离开多久,都得回去。”
扎西觉得这个孩子很睿智。在冬季翻越喜马拉雅山确实是一种冒险,严寒、风暴、雪崩很可能不期而遇,每年都有香客丧生于山路上。
小活佛见扎西一脸不以为然,突然认真起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扎西:“第十六绕迥水鸡年和木狗年之交,拉萨有避不掉的凶兆。你这个时候回去,都赶上啦。”
扎西更觉得这个孩子有趣。♀看他的年纪,和自己当年入寺时相差无几,也许刚刚开始诵经,对佛法有了一知半解,他就玄玄乎乎地预知未来,小大人一样。
扎西逗他:“那你说说,拉萨会有什么凶兆呢?”
小活佛调皮地说:“我不告诉你。”
扎西笑了:“我看你啊,什么都不知道!”
“我开示给你三个预言,你要保密,可不许告诉别人,泄了天机。”小活佛神秘地说。
看着小活佛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神情,扎西更觉得好笑了:“你说吧,我保密。”
“拉萨喇嘛快死了。”他怕扎西不信,又说,“我看见布达拉宫的金顶上放着酥油灯,一排排,一片片,快把天照亮了,师傅们还敲响了达嘛鼓。”
扎西心中一沉,在拉萨,只有拉萨喇嘛圆寂才会如此,达嘛鼓低沉悲伤的鼓声是向僧俗民众报丧的。这种话出自一个孩子的嘴里,如同玩笑。不久之后的事实却出乎扎西的意料,扎西刚一进拉萨的亚东镇,就听到从拉萨来的商队说十三世拉萨喇嘛圆寂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活佛的预言真的应验了。扎西不免后脖颈子冒凉风,因为小活佛的第二个预言是,高原上会有一场大的瘟疫,死很多人。第三个预言是有关扎西的,你身上有血煞之气,不知是牢狱之灾,还是皮肉之苦。
在废墟上的那个晚上,一直到了后半夜,扎西也没等来小活佛的陪同,两个人就在一段残墙下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睡着了。当扎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他发现小活佛不见了,奇怪的是他没留下一点儿痕迹,连他倚靠过的地方,荒草都没被压倒。小活佛就仿佛是晨雾,轻飘飘的,随着太阳升起渐渐消散了一样。扎西有些恍惚,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夜里,真的见过这个人吗?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一个梦?
从亚东去往江孜的路上,扎西听说一些地方发生了瘟疫,他也遇到两股躲避瘟疫的农奴,朝藏南逃去。但是,直到走进夏麦庄园之前,他都不愿意相信那个该死的预言会再次应验。夏麦庄园是离古城江孜不远的一个大庄园,他的领主是拉萨城里赫赫有名的德勒府。扎西当年去印度的时候,途经这里,曾经向夏麦总管讨过布施,这次算是故地重游。扎西一进村庄就感觉不对劲儿,村庄里静得吓人,满街牛羊没有农奴看管,四处游荡。
“人呢?村里的人呢?”扎西心里犯嘀咕,他大声嚷嚷给自己壮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儿。扎西来到庄园高大的门楼前,见门前空无一人,就冲着里面喊:“夏麦总管,我从印度回来了,我是扎西喇嘛,扎西顿珠啊……”
庄园里依然没有人应答。扎西推开院门,进了庄园,竟然发现里面的人都染上了伤寒,多数已经死于非命。只有夏麦总管和一名仆人还有一丝气息,仍然活着。瘟疫,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瘟疫。扎西后悔自己看走了眼,忽视了那位小活佛的话。他年纪虽小,却能预知未来,是个大修行者。但现在一切都晚了。眼下毕竟还有两个活着的,扎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直奔碉楼下面的酒窖,希望能找到一些烈酒。果然,他在酒窖里找到了一坛子四川产的泸州老窖,这可是好东西,它可以消毒去瘟,也许能救活夏麦总管。
扎西抱着酒坛从酒窖里跑出来,竟然一头撞在一个汉子的怀里,汉子吓了一跳,惊慌地往外逃。扎西叫道:“你别走,别走,留下来一起救人!”
汉子这才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扎西。扎西也看着他,一个穿着上等氆氇的中年人。汉子突然惊恐地大叫:“少爷,是你……不对,你是谁?你是人是鬼啊?”
扎西猜想这个贸然闯进来的汉子,一定吓破了胆,他没时间跟他多啰唆,还是救人要紧。扎西奔到夏麦总管的身边,扒掉他的衣服,开始用白酒在他前胸搓了起来。这汉子叫刚珠,是德勒府骡马驮队的总管。他和德勒府的少爷其美杰布从印度办货回来。今天一早,刚珠骑着骡子离开行动缓慢的驮队,走在头里,是来通知夏麦总管去接迎德勒少爷的。不承想,全庄园的人都死光了,只见到一个奇怪的喇嘛。这喇嘛的相貌与少爷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刚珠怯生生地靠近扎西,也学着他的样子搓起酒来。刚珠问道:“你是谁啊?”
“我不是鬼,是人。释迦佛的弟子。你叫我扎西喇嘛吧。”
“你……你怎么在我们家的庄园里,从哪儿来?”
“我刚从印度回藏,经过这里。我是僧人,不能见死不救。”扎西一边忙着搓酒,一边回答他。
夏麦总管突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一会儿就不动了。刚珠一见总管死了,怕把伤寒传给自己,吓得扭头要跑,被扎西一把拽了回来。扎西往他手上倒了些白酒,拿过桌子上的酥油灯凑到刚珠手边,一团酒火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刚珠吓得满地乱蹦,夺路而逃。
汪丹和洛丹往火堆里扔了两块牛粪,很快一壶茶就烧开了。他们在这个废弃的古寺里等了扎西一个下午,有些不耐烦了。汪丹和洛丹是表兄弟,典型的康巴汉子,脾气急躁,为人仗义。他们在印度噶伦堡参加了雪域同志会,那是一个企图推翻拉萨政教合一制度的秘密团体,鼓吹革命,信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们第一次见到扎西的时候,是在同志会会首的公寓里,扎西正把一本英文书的内容翻译给会首听,汪丹只记得那书叫《乌托邦》,具体的内容他记不住,反正是一本憧憬建成美好社会的书。汪丹是会首的同乡,又是会首忠诚而狂热的追随者。扎西是会首的座上宾,自然就是他们的同路人。半个月前,雪域同志会被英印政府的警察局发现了,英国人出动大批军警查抄了会首的住所,会首被捕。汪丹和洛丹当时正在郊区一个印度人家里印刷传单,他们听到风声,吓得仓皇出逃。一口气跑到锡金首都甘托克,才敢停下脚来。
他们和扎西在异乡相遇,绝对是巧合。汪丹和洛丹犹如落魄流浪者,在甘托克的街头见到扎西,像是找到了同路人,他们央求扎西去拉萨给雪域同志会的伙伴们报仇。扎西虽然不同意他们的过激行动,但还是与二人结伴而行,沿着喜马拉雅山北坡徒步下来,到了拉萨重镇江孜。
扎西从夏麦庄园回来的时候,已经繁星满天。他心里像架了一副驮子,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看见汪丹和洛丹正在牛粪火堆前整理行李。汪丹不留神,竟从他的包袱里掉出来一颗手雷。扎西马上就想到了“血煞之气”,难道这就是小活佛的第三个预言?“你们去拉萨报仇,太盲目,太危险。”扎西连忙劝阻汪丹和洛丹。
汪丹不听,气愤地说:“此仇必报!会首被抓,组织被破坏,是拉萨的噶厦政府指使英国人干的!我打听过了,一个叫仁钦的噶伦给英国总督连拍了八封电报,整个抓捕行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这次回拉萨,非宰了他不行!”
“你们要暗杀他?”
“对,不杀了仁钦那狗官,我们回拉萨干什么!”
“就凭你们两个?你那一身咖喱味,逆风两里地都能闻到,还没等到拉萨,噶厦的官兵就把你五花大绑了!”
洛丹在边上看着两个人吵个不停,突然嚷嚷起来:“你们两个吵了一道了,有完没完啊?
“扎西,你胆小,你不敢去,别拦着我们!”说完,汪丹便嚷嚷着睡觉,一会儿竟真的打起呼噜来。扎西无奈,也找个背风的墙角,倚在那里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扎西被冻醒,他发现牛粪火快灭了,冒着半死不活的青烟。汪丹和洛丹竟然不知去向,而自己的行李也一块失踪了。扎西一激灵跳了起来,他冲出古寺的土墙,四下察看,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扎西冲着远处的黑夜大叫:“汪丹……,你个蠢牦牛,洛丹,你俩死哪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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