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蚕金丝甲轻盈柔软,戴二小姐穿在身上虽然略觉宽松,却还是相当舒适。龚长章知道这位二小姐对天蚕金丝甲十分看重,对于人命却是相当轻贱,她之所以要将宝衣加在羊峰身上,无非是想让这个活箭靶能被她多射几日,也免得被戴荀鹤责罚。仙愁谷的人虽然多数都曾吃过她的苦头,但忌惮她的身份和后台,个个###气吞声、毕恭毕敬,戴二小姐见自己作弄人家,人家不怨反敬,比试剑法武功时一个个又是处处相让,颇感无味,就再也不作弄仙愁谷的旧臣子了,只偶尔带些随从在附近打打飞禽走兽,不玩人而玩鸟兽,也算是她的折衷之法吧,不过要是有新来仙愁谷的弟子和罪人,那她必定又会放怀玩弄。而这些没经过磨棱的外来人都会像羊峰这样,能打就打,能骂就骂,毫无容让之意,这也正合这位二小姐的心意。武功弱的多数会拿来陪着对剑,武功强的多数就是被绑着当活箭靶了,而她每次跟那些“罪人”对剑的时候,身上这件天蚕金丝甲总能派上用场。
羊峰此时所穿的早已不是刚来仙愁谷时的那套弊衣,不过仙愁谷并没有合他尺码的男装,客房里给他准备的也只是仙愁谷年轻弟子的一些旧衣,虽然比他原先的衣服要好,但终究还是有碍观瞻。龚长章拔去羊峰肩头的箭,随手撕下羊峰身上的衣襟包扎了下,才将他上衣换了,再披上天蚕金丝甲。羊峰肩头疼痛难当,心中悲愤也是不言而喻,天蚕金丝甲上不时有淡淡幽香传来,搅扰着羊峰的思绪,羊峰知道必是从戴二小姐身上除下来的,不觉心跳加剧,但想臭娘皮如此折磨自己无非是想看自己哭嚷不止的样子,把心一横,闭上眼咬住嘴唇强行###住。
戴二小姐连发十数支箭,都正中羊峰胸前,好在羊峰有天蚕金丝甲保护,只是微痛却不受伤。戴二小姐甚是得意,道:“这样射没意思,还是把他从树上解下来,只绑住他的双手,让他像野兽一样到处乱跑,我就在这里狩猎。”
(32)、行云连卧榻;列宿对觥筹
话音未落,早有人领命照做了。羊峰知道戴二小姐想要他四处乱跑,好将他当作野兽来射。仙愁峰上逃无遁路,除非跳下深谷,否则根本无法脱离这一干人的追捕,仙愁谷深不见底,跳下去就势必粉身碎骨,羊峰虽然出身微贱,却没有自寻短见的打算,心道:“我站着不动会被你射,逃来逃去也会被你射,与其东奔西跑地被你戏耍,还不如站着让你这臭小娘弄个够,老子早晚会拿箭给你当发簪,以报今日之仇。”他闭上眼,就像一段木头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连脏话###住不说。
戴二小姐本以为羊峰会朝着右面跑去,是以发出的一箭略略偏右了些,羊峰只听到一阵响风由远及近而来,又由近及远而去,那支箭刚好与他擦身而过,不觉暗喜:“老子好歹也让你射不中一次。”戴二小姐见状大怒,叫了声“驱兽”,便有一人拿着马鞭捷步上前。只听得“啪啪啪”数声,那人已在羊峰屁股上抽了几鞭,手法干净利落,想是同样的事情做得多了,已然熟能生巧。那人每打一鞭,羊峰都是痛得直跳起来,戴二小姐却是高兴的直跳起来,她紧抓时机,连珠发箭,居然箭无虚发,每一支都正中羊峰,最后一箭更是将羊峰射得失了重心,扑跌在地。旁观众人见状,顿时掌声雷鸣,谀词四起,哗笑彻天。
羊峰羞愤难当,狂吼着朝戴二小姐方向奔去,拿马鞭的那人见机极快,鞭子一挥, 已然勾住羊峰的小腿,再用力一拉,羊峰的整个身子居然被腾空提起,接着“砰”地一声摔落于地,就此再也没有动静。
戴二小姐深怕这个活箭靶就此死了,忙抢上前去,伸手探了探羊峰的鼻息,发现他尚有呼吸,知道他只是暂时晕了过去,不禁松了口气:“真是不中用的东西。”她笑着剥回自己的天蚕金丝甲,又叫几个随从将羊峰抬回去救治。
待到羊峰醒转,已然月挂中天,早过了何复生当日相约的时辰。羊峰望月思深:“师父为什么不亲自教我剑法?要是先等我学会何复生的剑法再遇到那个臭小娘,可能就不会被他折磨得这么惨了。对了,跟何复生学剑的那晚那个臭小娘好像说他在教我聋瘸剑法,那几招不会就是那个李御风他们用的剑法吧?” 羊峰还没弄清 “龙泉”跟“聋瘸”的差别,依然以为龙泉派是非聋既瘸的“聋瘸派”。他回思起连日来所受的羞辱,隐隐觉得仙愁谷里,包括外出未归的师祖和师父在内的所有人,对他都不怀好意,与这里的人数日相处下来,真没一个比得上“聋瘸派”钟玉琢和付璟友善。
羊峰被折磨了半天,也不过只是撞晕了头,肩上中了一箭,可算多亏了那件天蚕金丝甲,心想:“老子明里占不到那臭小娘,只好往暗里想办法,对了,那臭小娘好像很在乎那件天蚕金丝甲,老子什么时候把它偷过来,自己穿也好,丢到谷底也好,总之要让她不舒服。”转念又想:“那天蚕金丝甲她会不会睡觉时候也穿着啊,要是这样的话,偷她的衣服不如直接将她捅死的好,对了,最好就是先捅死她,再拿她的天蚕金丝甲。”羊峰虽然见到过不少惨烈厮杀的场面,但他自己却只杀过鸡狗。毕竟杀人罪大,这些不过是他愤恨时用来解气的念头,却不是他真的敢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次日清晨还未及洗漱,就被两名汉子拉到了昨日当箭靶的地方。戴二小姐手挽天蚕金丝甲,早在那边等着,一见羊峰过来,忙叫上人替他套上,此外又有人给他戴了个连有面甲的铜头盔。羊峰不明所以然,只好任凭摆布,怒目毒光和刀嘴箭舌却没有闲着,他瞧见人丛之中有一只###无比的纸鸢,颇觉怪异,便停住了嘴细瞧看细想起来。那纸鸢像是用兽皮拉成,四木为骨,架成个巨大的“丰”字,兽皮上绘有彩纹,由于纸鸢正面紧贴地面,羊峰没能瞧清楚画的到底是什么,但想必也就是鹰隼或者蝴蝶之类。
戴二小姐笑道:“小师侄,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大的纸鸢吧,想不想玩啊?这几年也不知为什么,仙愁峰上居然没有来过大点的飞鸟,憋得你师叔我技痒难###。”羊峰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冷汗涔涔,心想:“她要是只为了放纸鸢,就不会带着弓箭,要是想将纸鸢当鸟来射,那也不必用这么大的纸鸢;她如果只是为了射纸鸢,就不会给我穿戴头盔护甲了……”
羊峰所料不差,果然过不多时便被他们绑到纸鸢的骨架上,一行人又将纸鸢线的另一端系于马缰,一人跃上马背,长鞭一挥,那马就在峰顶的小路上绕圈跑了起来。仙愁峰的小路都是依照山石地貌凿成,非但蜿蜒,而且凹凸不平,羊峰一路上磕磕碰碰,好在身上戴有护具,否则早已头破血流。虽然路面蜿蜒崎岖,那马却跑得极快,想来也是熟谙路途,经常来回奔走习练的缘故,没绕几圈,居然已将羊峰“放”了起来。
“压一下神龙线,再放高一点,本小姐马上就要射人鸢了。”马背上那人轻轻压了压长线,“人鸢”登时高了一些。羊峰飘在半空之中,身如轻絮,随风摆弄,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本想说几句求饶的话,忽然一支飞箭正中胸口,“人鸢”在半空中打起转来,羊峰登时吓得不敢作声。总算放鸢那人技术了得,也不知他如何收拉了一番,“人鸢”又恢复平稳,乘风而起。
那戴二小姐一见“人鸢”飞得稳妥,便又发箭,一旦“人鸢”飘飘欲坠,放鸢那人总有办法让它重新飞稳。旁人每见戴二小姐射中一箭,都尽情喝彩一番,阿语谀声,自不在话下。
众人笑语声中,唯独羊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飘摇于半空之中,有如惊弓之鸟,每闻箭风及身,就吓得面如土色。无助中闭上双眼,心中只道:“这番死定了!”忽然心念一闪,暗忖道:“原来夜间神仙托梦,是要我当心今日的‘人鸢合一 神龙扎线’,却被我听成了‘人剑合一’。”他也不管自己的猜度是否合理,也不管有没有“人鸢合一 ;神龙扎线”这种说法,既如此想,自是悔恨不已。
(33)、行云连卧榻;列宿对觥筹
“人鸢”伴风翩跹,羊峰闭目思散之际,戴二小姐忽焉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也不见得比先前的几箭凌厉,只不过准头偏了些,刚好射中了系着“人鸢”的长线。什么“神龙线”、“神龙扎线”,不过是一根牛筋线而已。那长线虽是牛筋所制,但被长风拉得紧直,经利箭这么一穿刺,居然就此从中箭处断裂。
“人鸢”脱线,登时被瑟瑟秋风卷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那牛筋线不长,“人鸢”原本来来去去飞的也就仙愁峰上空那么点地方,此时失去牵制,飘摇无度,不住地在上空打转,好似随时都会从高空坠下,一时间却又掉不下来。
羊峰只觉鸢身适才一阵抖之后,紧接着就是不断地震颤,有种天旋地转烦恶难当之感,知道不妙,忙睁开眼想看个究竟,却见眼前青天白云不断转变,瞧得片刻间已然头昏眼花。他虽不能动弹,也没有亲眼瞧见,但“人鸢”有线没线,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的。羊峰心中惊恐,冷汗满额,此时情境与当日悬于仙愁谷吊桥的凶险相比,可说是不遑多让,若是“人鸢”忽然坠下,掉到峰顶,就算能保得性命,也势必头破血流,至于掉到谷底,恐怕要尸骨俱碎了。
地面众人见状无不惊呼,戴二小姐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随手拉住身旁一随从不住摇晃道:“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把他弄下来,千万别让他掉到谷里去。”她不想这么快就丢掉这只“人鸢”,更何况自己心疼的天蚕金丝甲尚穿在羊峰身上,万一天蚕金丝甲和“人鸢”都朝着深谷方向飞去,就此不回,那这一次真是“一箭双失”了。
又一阵风吹来,“人鸢”渐渐朝着断崖外飞去,飘旋到深谷上空。羊峰一往下望,登时毛骨悚然,他此刻才知,世间原有比任何车马舟楫更会颠簸的东西,有比陷沼泽溺于深水更为可怕的事情。
正当众人彷徨无计之际,忽然一人急如闪电般抢出人群,道:“我有办法,把弓箭给我。”夺过戴二小姐手中的弓箭,随即飞身奔到放鸢人身前,一把将放鸢人拉了下来,自己翻跃而上,将系于马缰上那段剩余的牛筋另一头在一支长箭上一扎,又驱马到 “人鸢”下方,挽弓拉弦,“嗖”一声直射而出,正中羊峰的右腿。羊峰惨叫一声,右腿登时鲜血淋漓。
戴二小姐初听到这声音,不觉心头一震,凝睇了半晌,忽然欢呼叫道:“龚长章,好身手!好箭法!”原来夺弓射箭的之人正是龚长章,龚长章相貌甚丑,在仙愁谷司职又低,一向为人所轻,只是平日里说话中听,又不会得罪人,所以也没什么人会找他麻烦。一个低微平庸之人居然能够脱颖而出,自是大出戴二小姐意料之外。
龚长章轻“嗯”了一声,接着又“嗖”、“嗖”两箭,都射穿了张布于“人鸢”上的兽皮。众人本都一脸茫然,待见到他干净利落地射了三箭,此刻又在轻轻地拖拉那根系有长箭、连接到羊峰右腿的牛筋线,都缓缓地明白了过来,尽皆喝彩。
这其中也只有“人鸢”上的羊峰最为悲痛不满、愤怨不安,他一心记挂着自己的生死,早无余暇去理会旁人。忽然间右腿中箭,下面众人又大声喝彩,不明其意,只道戴二小姐为求取回穿于他身上的天蚕金丝甲,宁可立时将他射落射死,也不愿让他坠到深谷里去,破口大骂道:“你……你个杀千刀的……小婊子,早晚……早晚会有报应,最好……最好别让老子活着,否则老子迟早把你卖到怡香院,让你的爹和你的爷爷过来嫖你……”
风声甚大,羊峰因为疼痛害怕,说话又是断断续续,地面上众人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众人此时所关注的,乃是龚长章能否将羊峰连人带鸢地拖回,适才龚长章一反寻常,当机立断地射出三箭,足见他见识不凡,也显露了他武功不俗。
龚长章生怕再有一阵强风吹来,会将长箭从羊峰###中拔出,是以轻轻拉动这牛筋长线,饶是如此,毕竟还是在牵动着羊峰的伤口,那箭只略略一动,就能痛得羊峰全身发抖,惨叫连天。羊峰悬吊半空,痛呼不绝,像是正在身受凌迟之刑的罪犯一般,没一刻歇止,那声音远震深谷,回音阵阵,极其扰耳。
“是谁在打扰老子清修啊!”忽然之间谷底一个气势雄浑的声音传将上来,那声音经由悬崖峭壁激荡后,散成许许多多的回声,原本充盈于山谷间的惨叫声登时便被无数的“是谁在打扰老子清修啊!”、“是谁”、“是谁”、“打扰老子清修”、“打扰老子清修”和“啊”、“啊”之声淹没。
这些回声像冰针一样,一一打入到众人耳朵。仙愁谷众人急忙屏息不语,像是怕极了那人,唯独羊峰听到这怪异的声音,悲恨交织,嘶嚷着道:“老子就他妈的要吵你,老子就是要吵得仙愁谷不得安宁!”他有意是增大声量,一如既往地悲吟。羊峰曾听到些关于谷底之人的说法,约略了解一些皮毛,只不过此时他又是命悬一线,能不能侥幸不死都已难说,旁人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放在心上。
“哈哈,要吵得仙愁谷不得安宁!格老子的,就要吵得仙愁谷不得安宁!嘿嘿,哈哈。”那人居然学起羊峰的话来,不过声若洪钟,回音更是层层叠叠,远非羊峰所能比。
羊峰正想到处宣泄满腔的怒气,听那苍老的声音似有取笑之意,忙嚷道:“老子想吵就吵,要骂就骂,谁要你个老妖怪多嘴啊,我操你祖宗的!”羊峰的嘴里的污言秽语好似洪水又找到了个宣泄口,登时连绵不绝起来。谁料那人又学着羊峰的话讲了一遍,那一句“我操你祖宗的”骂得尤为响亮,回音不绝于耳。
仙愁谷有条规矩就是不得与谷底之人对答,羊峰刚入仙愁谷不久,他的师父和师祖就外出办事,而他自己又一直被戴二小姐折腾,几日来从没有人跟他说起过仙愁谷的规矩,是以得知仅有自己敢顶撞谷底之人时,心中不免起了一丝得意,不过这得意登时又被无尽的失意掩埋。
峰顶众人听到这浑厚的声音无不耸动,知道谷底之人的内力深厚,远非自己所能及。他们见羊峰还尚未脱险境,居然就有心情跟谷底那人争执,不禁为之捏一把汗,都心想:“无赖至此,也算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