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而她自己虽然不是思想家,但是她想到的还要深刻些。如果一切只是虚空,那么谁还在乎呢?唉,一切比虚空还糟糕——冤屈,惩罚,苛求,死亡。想到这儿,安琪尔·克莱尔的妻子把手举到自己的额头上,摸着额头上的曲线,摸着眼眶的边缘,可以摸到柔嫩皮肤下的骨头,她边摸边想,总有一天这儿只剩下白骨的。“真希望现在就是一片白骨,”她说。
①凡事都是虚空(All is vanity),见《圣经·传道书》第一章第二节。大卫的儿子所罗门说:“虚空的虚空。”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见树叶中又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也许是风声;可是现在几乎没有风呀。有时候是一种颤动的声音,有时候是一种拍打声音,有时候是一种喘气和咯咯的声音。很快,她确信这些声音是某种野外的动物发出来的,她还听出来,有些声音是从头顶上的树枝丛里发出来的,随着那些声音还有沉重的物体掉到地上的声音。如果她当时所处的境遇是比她现在更好的境遇,她一定要张惶失措的;但是,只要不是人类,现在她是不害怕了。
天色终于破晓了。天色大亮后不久,树林里也变亮了。
在世界上这个充满活力的时候,天上使人放心的平凡的光明已经变得强烈了,她立刻从那一堆树叶中爬了出来,大着胆子查看了一下四周。接着,她看见了一直闹得她紧张不安的东西了。这片她暂借栖身的树林子,从山上延伸到她现在所处的地点,形成了一个尖端,树林在这儿便足尽头,树篱外面便是耕地。在那些树下,有几只山鸡四下里躺着,它们华丽的羽毛上沾着斑斑血迹;有些山鸡已经死了,有些山鸡还在无力地拍打着翅膀,有些山鸡瞪着天空,有些山鸡还在扑打着,有些山鸡乱扭着,有些山鸡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所有的山鸡都在痛苦地扭动着,不过那几只幸运的山鸡除外,它们在夜里流血过多,再也无力坚持了,已经结束了它们的痛苦。
苔丝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群山鸡都是在昨天被一群打猎的人赶到这个角落里未的;那些被枪弹打死掉在地上的,或者在天黑前断了气的,都被打猎的找着了,拿走了,许多受了重伤的山鸡逃走了,躲藏起来,或者飞进了稠密的树枝里,在夜晚勉强挣扎着,直到血流尽了,才一只一只地掉到地上;苔丝听见的就是它们掉下来的声音。
过去她曾偶尔看见过那些猪鸟的人,他们在树篱中间搜寻,在灌木丛里窥视,比划着他们的猎枪,穿着奇怪的服装,眼睛里带着嗜血的凶光。她曾经听人说过,他们那时候似乎粗鲁野蛮,但不是一年到头都是这样,其实他们都是一些十分文明的人,只是在秋天或冬天的几个星期里,才像马来半岛上的居民那样杀气腾腾,一味地杀害生灵——他们猎杀的这些与人无害的羽毛生物,都是为了满足他们这种杀生嗜好而预先用人工培养出来的——那个时候,他们对大自然芸芸众生中比他们弱小的生灵,竟是那样地粗野,那样地残酷。
苔丝对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受难者,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首先想到的是结束那些还活着的山鸡的痛苦,所以她就把那些她能找到的山鸡都一个个扭断了脖子,免得它们继续受罪;她把它们都弄死了,扔在原地,等那些打猎的人再来找它们——他们大概还会来的——第二次来寻找那些山鸡。
“可怜的小东西一看见你们这样受苦,还能说我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吗?”她大声说,在她轻轻地把山鸡弄死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我可是一点儿肉体的痛苦也没有受到啊!我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流血,我还有两只手挣衣服穿,挣饭吃呀。”她于是为那天夜里自己的颓丧感到羞愧了。她的羞愧实在是没有根据的,只不过在毫无自然基础的人为的社会礼法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罢了。
第四十二章
现在天已经大亮,苔丝又动身了,小心翼翼地在大路上走着。不过现在她用不着小心,附近没有一个人影;她坚定地往前走着,心里头又回忆起昨天夜里那些山鸡默默忍受的痛苦,觉得痛苦有大有小,她自己的痛苦并非不能忍受,只要她站得高,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就行了。不过要是克莱尔也坚持这种看法,她是不能不放在心上的。
她走到粉新屯,在客栈里吃了早饭,客栈里有几个年轻人,叫人讨厌地恭维她,说她长得漂亮。这又让她感到了希望,因为她的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她说出相同的话来呢?为了这种可能的机会,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远离这些偶然碰到的向她调情的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她决心不能再拿她的容貌冒险了。当她一走出村子,她就躲进一个矮树丛,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劳动长衫,这件衣服她在奶牛场里从来没有穿过——自从她在马洛特村割麦子时穿过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它了。她又灵机一动,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大手巾,把帽子下面的下巴、半个脸颊和半个太阳穴包裹起来,就仿佛她正在患牙痛一样。然后她拿出剪刀,对着一面小镜子,狠着心把自己的眉毛剪了。这样敢保再没有人垂涎她的美色了,她才又走上那条崎岖不平的路。
“那个姑娘怎么像个稻草人的样子呀!”同她相遇的人对她的同伴说。
她听见说话,眼泪不禁涌了出来,为自己感到可怜。
“不过我自己不在乎!”她说。“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一直要打扮得丑些,因为安琪尔不在这儿,不会有人关心我。我的丈夫已经走了,他不会再爱我了;可是我还是照样地爱他,恨所有其他的男人,我情愿他们都看不起我!”
苔丝就这样朝前走着;她的身影只是大地景物的一部分;一个穿着冬衣的单纯素朴的农妇;她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哗呢短斗篷,脖子上围一条红色的毛围巾,下面穿一条毛料裙子,外面罩一条穿得泛白的棕色罩裙,手上戴一双黄色手套。她那一身衣服,经过雨水的洗刷,阳光的照射,凄风的吹打,已经完全褪色了,磨薄了。现在从她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年轻人的激情——
这个姑娘的嘴冰冷
一层又一层
简单地包在她的头上①
①见史文朋的《诗歌和民谣》中的“Fragoletta”一诗。
从她的外表看上去,她简直是一个毫无感觉的人,几乎就是一个无机体,但是在她的外表下,分明又有生命搏动的记录,就其岁月而论,她已经阅尽了世间的沧桑,深知肉欲的残酷,懂得了爱情的脆弱。
第二天天气不好,但是她仍然艰难地前进,大自然与她为敌,但是它诚实、坦率、毫无偏见,因此她不感到苦恼。她的门的既然是找一份冬天的了作,找一个冬天的栖身之所,因此就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她以前有过做短工的经历,所以决心不再做短工了。
她就这样朝着玛丽安写信告诉她的地方走去,经过一个农场,就打听有没有工作,她决心在无路可走时才去玛丽安让她去的那个农场,因为她听说那个地方的工作既艰苦又繁重。她起初是寻找一些比较轻松的工作,看到找这类工作渐渐没有希望,就转而找比较繁重的工作,她就这样从她最喜欢的奶牛场和养禽场的活儿问起,一直问到她最不喜欢的粗重的工作——农田上的工作:这种工作的确又粗又累,除非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自愿干的。
接近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了一片高低不平的白垩地高地,或者说高原,高原上有一些半圆形的古墓——仿佛是长了许多奶头的库柏勒女神①躺在那儿——这个高原伸展在她出生的那个山谷和她恋爱的山谷之问。
①库柏勒女神,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大地女神,是众神及地上一切生物的母亲,她使自然界死而复生,并赐予丰收。
这儿的空气既干燥又寒冷,雨后没有几个小时,漫长的车路就被吹得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了。树木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即使生长在树篱中间的那几棵树,也被种田的佃户无情地砍倒了,和树篱紧紧地绑在一起,这些佃户本来就是大树、灌木和荆棘的天然敌人。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她看得见野牛坟和荨麻山的山顶,它们似乎对她是友好的。从这块高地看去,它们是一种低矮和卑谦的样子,但是在她小时候从黑荒原谷的另一边看去,它们却像是高耸入云的城堡。再往南好多英里,从海岸边的小山和山脊上望过去,她可以看见像磨光了的钢铁一样的水面:那就是远远地通向法国的英吉利海峡。
在她的面前,是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遗迹。事实上,她已经到了燧石山了,到了玛丽安做工的地方了。她似乎是非来这儿不可的,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她看见周围的土壤那样坚硬,这就明白无误地表明,这儿所需要的劳动是艰苦的一种;但是她已经到了非找到工作不可的时候了,尤其是天已经开始下雨,于是就决定留在这儿。在村口有一所小屋,小屋的山墙伸到了路面上,她在去寻找住处之前,就站在山墙下躲雨,同时也看见暮色越来越浓了。
“有谁还会以为我就是安琪尔·克莱尔夫人呢!”她说。
她的后背和肩膀感到山墙很温暖,于是她立即就知道了,山墙的里面就是这所小屋的壁炉,暖气是隔着墙砖传过来的。她把手放在墙上暖和着,她的脸在细雨中淋得又红又湿,她就把自己的脸靠在舒服的墙面上。那面墙似乎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一点儿也不想离开那面墙,希望整个晚上都待在那儿。
苔丝能够听出小屋里住有人,听出他们在一天的劳动结束后聚集在一起,听见他们在屋子里互相谈着,还听见他们吃晚饭时盘子的响声。但是在那个村子的街道上,她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孤独终于被打破了,有一个女人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虽然傍晚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但是她还穿着夏天穿的印花布夏装,头上戴着凉帽。苔丝凭直觉认为那个人是玛丽安,等那人走得近了,她在昏暗中能够认清了,果然是玛丽安。和从前相比,玛丽安的脸变得比以前更胖了,更红了,穿的衣服也比以前更寒酸了。要是在从前生活中的任何时候,苔丝看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敢上前去和她相认。但是她太寂寞了,所以玛丽安向她打招呼,她就立刻答应了。
玛丽安问了苔丝一些话,口气很恭敬,但是看到苔丝和当初比起来,情形并没有得到改善,于是大为感慨。当然,她隐约听说过她和丈夫分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