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一个临时搭建的对话台子便支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但群众还是越聚越多。此情此景,让夏中民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有这样的老百姓,何愁腐败不除、群众不富、人心不齐!
几句简单的开场白后,对话正式开始。
第一个发言的是嵝河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他说他们村的年轻人本来都在外打工,前不久回来准备夏收时,镇上突然做出了一个规定,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每人每月上交八十元管理费,而且从现在起必须一次性交到十二月份。其实每个月能挣几个钱?好的时候,每个月五六百块钱,差的时候也就二三百块。这还不算吃不算喝不算住不算路费,还不能病不能出任何事。你说我们这些打工的还活不活了?
因为嵝河镇的书记和镇长都不在现场,夏中民回答时只说了两句话,对民工乱收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权力!这个问题如果属实,我们一定坚决处理,并尽快给你们一个答复。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沥水镇榆崖村的女性村民。她说她们这些妇女都在镇医院按时上了节育环。但从去年镇里突然发出通知,每个上环的妇女,每半年就必须到医院做一次X光透视。而且做一次得交八十元。过去实行计划生育都是国家免费,现在这政策怎么就变了?夏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样的规定?
夏中民问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战新禺竟摇摇头说镇党委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夏中民不禁怒火中烧,这样典型恶劣的事情,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居然都会一问三不知!于是他转向群众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反映的这个问题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凡是以前收缴的费用,也一定要如数归还大家!
台下顿时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沥水镇的农民。他说去年年底市委市政府就下了文件,说是今年农民的各项费税绝不能超过二百元,可现在还没半年时间,我们的各项税费就已经超过了二百元。我们问镇领导,他们说税费交了二百,还必须再交提留,市委市政府的政策就是这样制定的。夏市长,市委市政府也是这个意思吗?
夏中民回答很干脆,农民的人均负担今年不能超过二百元,包括各种税费提留!增加的坚决马上清退!绝不含糊!
夏中民再次感到说不下去了,四周的欢呼声和掌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直到傍晚时分,这场持久而热烈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穆永吉送夏中民上车时,好像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夏市长,有句话,我忍半天了,也不知该不该问。”
“我是不是真的要调走,对吧?”夏中民反问道。“你觉得我调走好,还是继续留在嶝江好?”
“从感情上,我当然不希望你走。”说到这里,穆永吉顿了一下,然后有点发狠地说,“但从理性上分析,还是走吧。夏市长,别看你那么有决心,有信心,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真的斗不过他们。”
“你觉得真会这样?”夏中民在努力地咀嚼着穆永吉话里的意思。
“是的。”穆永吉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们太强大了,至少我们现在斗不过他们。”
“永吉,你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不是悲观,是事实。”穆永吉再次摇了摇头,“如果你要坚持留下来,说不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你说的是人代会?”夏中民问。
“我甚至担心党代会上都会出问题。夏市长,真的很危险,我不相信你会没有感觉。”穆永吉的话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夏中民沉默了半天,终于说道,“即使真的非常危险,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明白,夏市长,你现在没有退路。”穆永吉说道,“几天前,也许还有,但现在没有了。包括你今天的这些讲话,很快就会被别人利用,嶝江市所有大大小小的干部都会听到对你更不利的传闻。”
“那你说,我今天说错了吗?我能不说吗?”夏中民反问道,“面对着明天就要集体到嶝江请愿游行的七八千老百姓,我能躲开吗?我能沉默吗?永吉呀,其实不是几天前,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夏市长,谁也清楚,你没有任何错。你惟一的错,就是你说的是真话,你做的是真事。”
“因为这样,就必须离开嶝江?”
“夏市长,昊州市委的领导都看出来了。否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调你走?”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做一次试验吧。永吉,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绝不走,绝不离开嶝江。如果说连组织上都看出来了,连组织上也没办法,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了。就以我为代价,让组织上清醒一次吧。”
“夏市长,我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人,我服!你这样的干部,嶝江也有!也请你放心,只要你坚持留下来,我们就一定坚决支持你……”
“……谢谢。”夏中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两人分手后,夏中民上车好久了,才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