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的意思有那么难懂吗?离开杜公馆时,陆南才觉得被看轻,微微不悦,在步行往码头的路上沉默不语,让张志谦自说自话,鬼子来了,洪门兄弟得守住属于我们的江湖,心里也仍须有杜先生,鬼子他朝走了,这才是判定忠奸的最大关键。陆南才心不在焉地听着,完全没答话,张志谦看出他有心事,忽道:“南才兄,我饿了,不如我请你吃西餐。”
两人往汉口道走去,那里有“大卫士餐室”,门前招牌刻着洋文David'sRestaurant,陆南才错愕了几秒,因乍眼看错DavidsonRestaurant,张迪臣的餐厅,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张志谦问:“怎么啦?不喜欢开洋荤?呵,我忘了南才兄是广东人,广东佬一定要饮茶,无茶不欢。”
陆南才连忙说不,就这里吧,这里很好,洋菜有洋菜的好。
张志谦是健谈的上海人,竟亦有北方人的爽朗,因为母亲祖籍东北,他笑道:“我爸不喜欢上海女人,嫌矮。他有怪癖,女人愈高愈好,他喜欢抬着头对老婆说话。”
陆南才放下刚才的不快,放怀聊天。张志谦很有幽默感,把上海时代的刀枪剑影描述得既夸张也滑稽。有一回跟斧头帮的单眼老九对决,张志谦开枪,子弹竟然卡在弹膛,心想必死无疑,立即闭目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岂料对方猛力挥动利斧,不知何故,斧刀突然脱落,飞向后方,斫伤了一位斧头帮弟兄的额头,受伤的弟兄气得发狂,不顾敌我,举手一斧劈下,把单眼老九的右肩劈得鲜血四喷,张志谦亦马上扑前骑到他身上,拾起斧柄,朝脸不断敲、敲、敲,把单眼老九鼻子敲得整个脱落。
“我杀红了眼,抬头瞪着所有人,把他们吓得转身即跑!一战成名,杜先生就是这么开始赏识我!”张志谦用刀叉切着碟里的牛排,牛排五分熟,渗出血水,“杜先生常说,混江湖就是混歪门,也就是你们广东佬说的捞偏门,一命二运三风水,不可不信邪,愈不信邪便愈邪。那事后,我到关帝庙上香,认关老爷为义父,并立誓终身吃素。不过吃了三天,确实难受,便告诉自己,人有人的规矩,动物也有动物的法则,人吃动物,动物也吃动物啊,这是自然之理。吃素或许有功德,吃肉却亦不应算罪,况且从来没听人说过关老爷吃素。不吃肉,我没力气,保护不了弟兄,连累他们被仇家欺负,不也是孽障?所以,还是吃肉吧,关老爷庇佑,百无禁忌,平日多捐钱便好了。愈是诸恶莫作,愈要众善奉行。”
两人谈兴甚浓,一顿午饭吃了三四个钟点,张志谦竟跟初识的张迪臣一样,有本领令陆南才笑得前翻后仰。饭毕,握手道别,张志谦谓有事须再回杜公馆,陆南才独自走到尖沙咀码头搭电船返回港岛,在船上,反复思量杜月笙的训话,愈想愈有道理,不禁高兴,因为自己这两三年行的正是这道理,什么人前来有求于他,他能帮忙便帮忙,日本鬼子虽然没找上门,但他替张迪臣留藏日本鬼子送的金条,岂不等于间接帮了鬼子的忙,日后鬼子入城,他也可以邀邀功劳。待到鬼子走了,香港还会不会回到英国人手里,难说,最好还给中国,蒋先生派遣杜先生做香港市长,那时候不仅香港江湖是我们的,连香港皇帝也是我们老大,一统天下,横行无忌。说不定杜先生,不,杜市长一时高兴,愿意委任他为警察局长,那更妙了,堂口仪式可以偷偷搬到警察局里举行,看谁敢来找麻烦。香港警察局墙上现在挂着鬼佬皇帝的照片,到时将换上蒋先生和杜先生的玉照,而他是警察局长,搞不好也可把自己的照片挂一挂,多过瘾呀。
或许受到张志谦刚才的谐趣言谈影响,陆南才站在船边,忍不住亦天马行空、奇思妙想一番。可是,电船抵达港岛,登岸回头瞄一眼对海的尖沙咀,情绪竟又忽而低沉,张志谦在对边而他在这边,于是暗问自己,鬼子来的时候,杜先生走了,张志谦呢?他可会留下?
下回见到张志谦是三星期后的事情,约在中环禧利街的国民酒家,陆南才踏进房间,迎面看见王新仁,对方笑容满脸地趋前握手,眼里却含怒意。搞情报的人,眼神向来擅长欺骗,王新仁不至于低段到不懂伪装和善,这眼神是刻意的攻击,像狠狠掷来的匕首,但他背向张志谦,只有陆南才看得见。
“南爷,谢谢你!你立了大功!感谢!非常感谢!”王新仁热情地晃动手臂,这才是故意让张志谦看见。
陆南才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张志谦招呼陆南才坐下,表扬一轮,互敬了几杯酒,陆南才始搞清楚来龙去脉。原来杜月笙当天并没完全相信陆南才带来的消息,只做了简单的准备,把最重要的文档资料挪走,但五天以后,香港警察果然动手,有如缉捕江洋大盗般搜查了杜公馆,虽然抓不到什么把柄,却在众人面前警告杜先生,有可能把他列作“不受欢迎人物”而遣送出境。杜先生常说一辈子就吃三种面,人面情面场面,此事令他颜面尽失,立把王新仁召来痛斥一夜,并急忙找俞鸿钧商量善后。俞鸿钧曾任上海市长,现下以中央信托局常务理事之名留居香港,港督罗富国访沪时跟他有过交往,他决定出面向罗富国说项,解释杜先生乃国民政府正式委派的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又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难免要替重庆当局在港处理诸多事项,三山五岳,来者不拒,用意只在排难解纷,绝非有心替香港政府制造麻烦,若失礼于杜先生,先不说将严重影响伦敦与重庆之间的互信,万一让本地华界借事生非而致社会不宁,更是得不偿失。或许是俞鸿钧成功说服了罗富国,或许是罗富国本就欲虚张声势,最后只有杜月笙的三个手下被递解离港,杜先生仍然稳坐杜公馆内,指点江湖。
杜月笙细心,深知王新仁必迁怒于陆南才,特地嘱咐张志谦出面相约两人,好让王新仁明白,陆南才虽未曾直接给他杜月笙送门生帖,却仍是他眼皮下的洪门弟子,军统别妄想欺负。饮宴间,张志谦对陆南才道:“西南方的物资愈来愈紧张,杜先生指示,必须加快湾仔码头那边的运送速度,南才兄的弟兄又要多辛苦了。幸好每天涌来香港的难民比蚂蚁还多,南才兄若要招兵买马,尽管放手去做,杜先生绝对支持,你需要帮忙,找我说说便是。”
陆南才举杯敬酒道谢。王新仁又从座上掷来冷寒的眼神,像神怪小说里的一记玄冰掌。
酒过三巡,王新仁喝得脸红耳赤,夹起一片东坡肉,边吃边问陆南才是否知道张迪臣近况。陆南才心头一凛,玄冰掌终于打到脸上了。他呷一口杯中的拔烂地,冷静地答道:“没有啊。像他这种搞情报的鬼佬,神出鬼没,经常自作聪明,不必太把他当真。孙兴社设堂之初,他确出过不少力,但也只是为了让大家太平无事,别搞乱他的湾仔地盘。我们利用他,他也利用我们。”陆南才明白王新仁既然开口问了,当然已知他们有所交往,避无可避,最稳当的方法是磊落地主动承认,可是,只承认能够承认的,且看他再出什么招数。
王新仁“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反而张志谦说话了:“这洋鬼子跟孙兴社的关系我们早已知道,其实他跟其他堂口亦保有联系,黑白二道,河水不犯井水,但亦要互相提携才做得了大事。奇怪这阵子总找不到他,我们打听了日本鬼子对堂口弟兄的收买情况,想找他核对一下情报。南才兄,你如果跟他相熟,有劳费心了。你要做茅山道士,替我们捉鬼!”
陆南才再度受惊。捉鬼?他想起永别亭。他想起张迪臣喜欢约他在捉鬼的地方见。难道那些夜晚的缠绵秘密已被张志谦他们掌握?陆南才突然有头晕的感觉,他痛恨秘密的重担,更痛恨秘密在被拆穿与不拆穿之间的那股不安全感,痛恨到令他有点昏眩,有点手足无措。他想象自己拍案而起,一脚把桌子踹翻,伸手直指他们鼻子,怒骂:“别再拐弯抹角了!你们知道了什么,干脆全部说出!老子可不吃威胁这一套!”
但陆南才毕竟不是鲁莽之人,把怒气忍住,捡起桌上的毛巾,拭一下嘴巴,笑道:“当然,当然。但先此声明,捉得了鬼捉不了鬼,我不确定,可是你们可别让我变鬼!”
张志谦和王新仁呵呵连声,陆南才仔细聆听他们的笑声,注视他们的笑脸,没察觉什么异样,绷紧的心情稍稍放松。恐怕一切只是巧合,当心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易觉得被别人控制,这样的觉得其实是过敏的恐惧,只是自己心里有鬼,心里的鬼在咬自己。
这顿晚饭把陆南才的心情吃得七上八下,临近局终,王新仁竟然再放一刀,语态恳切地嘱他提防李士群的人,而眼神,是幸灾乐祸。李士群乃南京政府的情报头目,特务总部设于上海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夜夜传出囚犯的凄厉喊声,连在大门外走过亦可嗅闻血腥味。杜月笙险遭递解出境,正是“七十六号”和日本人躲在香港政府背后动的手脚,报复杜月笙协助高宗武和陶希圣南逃香港,陆南才阴错阳差在中间插了手,若被李士群得知,必有后患。王新仁故作咬牙切齿地道:“南才兄,万事小心,我们的人在上海跟他们冲突得厉害,机关枪,炸弹,能用的都用上了,死伤不少,想不到汉奸们竟把魔手伸进香港!放肆!英国人对他们太纵容了,鬼佬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南才的神经立即竖起。好家伙,这岂不是说,万一你不高兴了,把消息透露给李士群,老子便必死无葬身之地?你王新仁的老板到底是戴笠,抑或李士群?刁那妈,老子非得想办法把你扳倒不可,且看谁的拳头比较硬。
陆南才脸色一沉,正欲回话,张志谦却已抢道:“新仁同志的提醒是好意,但南才兄是见过风浪的人,兵来将挡,不怕!对了,新仁同志,其实你们在香港也可弄个七十六号,他们有极司菲尔路,你们有皇后大道,不如就叫作‘皇后大道中一百七十六号’,比他们多了整整一百号,光是气势已压倒对手!”
张志谦总能用戏谑来缓和紧张气氛,陆南才和王新仁都笑了,把酒杯举起互敬,透过杯缘窥见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