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罪了!儿子对不住列祖列宗。”慈禧转头向着自己的内侄女:“皇后,你呢?”皇后脸色惨白,声音低弱地回了一句:“谨记老佛爷的教诲。”慈禧面色这才稍有缓解,道:“那好吧,今儿个你陪皇上一起去瀛台。”她说罢便转身上轿,一个小太监立即趴在地上做踏凳,慈禧上得轿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两个呆若木鸡的人立在那里。 皇后小字静芬,自小便不漂亮,大约自己也明白,便十分的好学,喜读书,特别是文学书,在闺中便素有诗名。大婚之前,她本来是暗自怀着一腔欢喜的,因她见过皇上,她认为光绪的相貌是大清历代皇帝中最漂亮、最端正的,且又听说心性颇为聪明,她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大婚,光绪向着德馨之女走去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反应到自己会彻底落败。 直到洞房花烛之夜,她的一颗心才真正地跌进了冰窖里,皇上躺得端端正正的,甚至连碰也没碰她一下,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作为一个女人,她明白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彻底地完了。 她也曾对镜细查,看见自己的一张瘦脸,眼睛略小,颧骨微突,牙齿略暴,但若是细细地修饰,细细地化妆,也不见得有多么难看,身子确实瘦了一些,奶子扁平,两个奶头天生就深褐发黑,两条细腿也并不丰润,但是听老辈子人讲,若是怀了孩子,哺过乳,奶子自然就会变大,身子也会慢慢丰腴起来,她是怀着一个单纯的女儿梦的: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可谁知道,那个男人连一点点机会也没有给自己留。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和她的关系始终冷若冰霜,她的心早就冷了,她也是叶赫那拉的后裔,堂堂的贵族小姐,她历来是懂得自重,懂得皇族的尊严的,这也是她极度厌恶珍妃的原因之一,她曾经冷眼看着那个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儿,仗着自己一张漂亮脸蛋儿,一个浑圆丰润的身子,在皇上那儿占尽了风光,享受够了专宠,每每看到他们同进同出、同止同息的样子,她心里便恨得淌血。 好在受冷落的并不止她一个。另一个姓他他拉氏的小妞儿瑾妃更是牺牲品,自打进宫之后,便被人家起了个“月饼”的绰号,连在下人眼里似乎也抬不起头来。她便结盟了瑾妃,同进同出,也算是有个帮衬。其实做到妃嫔这一级的,都不是凡人,没点本事,即使做上去了,早晚也要被人拉下来。瑾妃别看其貌不扬,于书画方面却是极出众的,特别是画,就连宫庭画师缪进兰也是赞叹不已。可那又有什么用?男人嘛,冠冕堂皇地讲什么琴棋书画,其实还不就是要女人脸蛋儿漂亮,身条子好看?哪个男人也不能脱俗,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是如此,只能比一般男人更甚。 可她是叶赫那拉氏的后裔,叶赫那拉氏的女人们,个个都坚如钢铁。没有床弟之欢怎么了?大千世界百味人生,什么样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何况她身为大清皇后,乃六宫之首,母仪天下,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人中贵胄世间极品,将来,还要做皇太后的,自然有一天要苦尽甘来。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何况人乎?就说老佛爷这等人物,不也是在青春盛年时便守了寡,直到如今么?老佛爷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历经三朝,三度垂帘,古今中外有哪个女人可与比肩?慢说是女人,就是男人也难得与她媲美啊! 这么一想,皇后的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每日里与众宫眷陪着老佛爷说笑儿,做个针线,描个花样儿,如今德龄姐妹来了,还能看看西洋舞,何乐而不为?若不是今儿个老佛爷突然提起螽斯门来,自己简直就把这回事儿都给忘了! 老佛爷对皇上还是相当有感情的,这一点,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庚子年,端王爷带着义和拳进宫,号称要杀尽一龙二虎三百羊,那龙,自然是指的皇上,老佛爷当时就是一顿臭骂,骂得端王三魂里跑了七窍,灰溜溜地走了。皇后其实相当聪明,她知道老佛爷这一顿骂的深意所在:一来是为了警示端王,二来也是因为发泄不满——端王的儿子,那位宝贝大阿哥在进宫之后惹了许多的事儿,令她老人家大为光火。本来,戊戌年的事儿让她老人家窝透了火儿,一心是想把皇上给废了的,可是接班人难找,好不容易找了个溥俊,却又如此的不成器,她老人家心里能痛快么? 如今,皇上仍在春秋盛年,老佛爷特特的把他二人唤到螽斯门训诫,其中的意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皇后看看光绪,颇有和解之意,光绪却避开她的目光,不理不睬。这使皇后再度感觉到受了侮辱。 皇后从小就认识光绪,那时候他是醇亲王之子,名载恬,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他比她小两岁,十分聪颖,四岁那年,他被人抱到金銮殿去登基,登基之后并没有将静芬与他隔绝,不但没有,老佛爷可能是为了培养他们的感情,还特特的叫她的父亲桂公爷把她抱到宫里去玩。可是,载恬并不喜欢她,她很早就知道这个,载恬总是和别的宫女太监一起玩,连看也不多看她一眼,载恬对她的态度让她很自卑,但她同时又有皇亲贵胄与生俱来的骄傲,所以,她从小对他的态度就很矛盾:要说心疼,的确是心疼的,特别是他被囚瀛台之后;但同时又恨,恨得骨头缝儿里痒痒儿的,特别是在他不理她,而与珍儿那个狐媚子天天泡在一起的时候。这,大概就是洋人书里说的那种所谓爱恨交加的感觉吧? 这么想着,皇后还是回到自己在瀛台的寝宫里,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还特别插上了一只大婚之夜用过的金凤,只携了一个宫女,走进光绪的寝宫。 光绪正斜倚在塌上看一本书,见皇后走进来,就象没看见似的继续读书,皇后忍气请安道:“皇上吉祥!”光绪连头也没抬,道:“你跪安吧。”皇后迟疑了一会子,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当着宫女,脸上十分挂不住。光绪大怒道:“让你跪安你听见没有?!”皇后盛怒之下夺门而出,光绪亦怒,对太监道:“你们都给我出去!让朕一个人呆一会儿!!”太监们见状纷纷退出。 光绪怔怔地看着挂在床帏外的一顶旧帐子出神。那一顶旧帐子,是珍妃留下的唯一遗物了。看着那顶帐子,他总是忍不住地想象着如花似玉的珍妃在北三所囚禁时受的苦楚。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每日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仅通饮食而已,这与养个小猫小狗有何不同?贵为皇妃,连一般的民妇之福也享受不到,珍儿素日里又是个极爱洁静的,不说别的,看着这顶旧帐子就能想象那小房子里是多么腌趱,珍儿能够活下来,完全是为了他,睡里梦里,不知道有多少次梦见他呢! 他自然也是一样的,从弱冠之时他便患有梦遗之症,体质瘦弱。但是绝不能说,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其实,作为一个聪明敏感的少年,他对女人的兴趣比一般人还要大得多。所以,当大婚来临之时,他心里常常梦想着他未来的新娘,那应当是个倾城倾国的妙人儿,那样的妙人儿也确实出现过,那就是和皇后静芬一起出现的德馨家的女儿,当时他鼓起勇气向她走了过去,忽悠悠地,越来越近,在他一直紧缩着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希望:或许,皇爸爸这回能放他一马了?自己真长大成人,让她放心了?那一瞬间他甚至心里出现了舒坦的感觉,似乎有了一种突然君临天下的豪气。 但是那一瞬间似乎太短了一点,于无声处,光绪皇帝听见一声并不震耳的惊雷,他的皇爸爸银子一般柔和悦耳的声音悠悠地响起:“皇上!” 就是这一声,决定了一个年轻皇帝一生的命运。 当时光绪受了惊吓似的转头看了慈禧一眼,皇爸爸眼里那两道逼人的亮光如同平时一样具有震慑的威力,他知道自己必须把玉如意放在那个他最没有兴趣的女人手里。 他的心忽悠悠地往下沉,他所有的梦想在那一刻都碎了,但是他明白自己必须隐忍,因为他是皇帝。 后来皇爸爸还是给了他补偿:又为他纳了他他拉氏的两个女儿为妃,那个小些儿的,不仅容貌出众美丽,还极有才华,若是没遇上倒也罢了,既是遇上了,也恩爱了一场,她又去了,离他而去了,虽有死后的册封,那到底是做幌子给人看的,人都没了,还有什么说的? 光绪象往常一样,用手轻抚那面旧帐子,脸上有两行清泪悄然而落。嘴里喃喃道:“珍儿,我们相聚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吧?”  
《德龄公主》 (30)
慈禧从恶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没有梳妆的她,这时披着长发,脸色发灰,看上去令人害怕。她眯了眼,细细回味着自己的梦境,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庚子年出逃的那个梦,她着农妇装,携皇上、大阿哥,坐在马车上一路狂奔,李莲英尖利的嗓子在一旁吼叫着:“快!洋人的追兵就在后头,千万别让他们赶上了!”慈禧伸头去看,马车却忽然翻倒! 慈禧摇摇头,冷笑一声。如今她越来越爱冷笑了,嘴角边的那道纹,也随之加重,她是突然想起了在庚子西狩之前,恐怕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大清帝国的慈禧皇太后,曾经准备投昆明湖自尽。是的,她曾经真的想殉国,并不是做戏,她从小喜欢念书,书念得杂了,人也复杂,她不是没有那种爱国的意识,读了岳飞、文天祥……她也落泪,她也想把国家治理得象模象样,象康乾盛世那般国泰民安,她对洋人的仇恨,一开始也大半出自于爱国,尽管她那种爱国的意识十分偏侠。她一点也不知道,在这深宫大内,有一个人比她更爱国,比她更懂得中国,也更懂得爱国的道理,此人自然就是光绪皇帝。光绪从中日甲午战争中突然彻悟:大清国现在早已是百孔千疮、积重难返,而世界列强已经强盛到了他们这些生长在清宫大内的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自弱冠时起,他便读过很多书,他不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可惜,当他还在孩童的时候,便知道了大清“以孝治天下”的道理,对于他的“皇爸爸”,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企图,更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如今,经历了戊戌年,庚子年,大灾大难,慈禧心里也不是没有反省,她也明白,若是废了帝,谁也顶不上去,大阿哥便是最好的例证,她心里对光绪,真的是一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如今可倒好,这位来个不说话,不建言,当着洋人的面儿也是如此,更显著她的专横与他的委屈,让她心里窝得慌,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如今裕庚回国,带回两个花儿似的女儿,特别是德龄,又聪明又懂事儿,甚得太后之心,可是当着两个留洋姑娘的面儿,那个呆子依然是那一句话:“听皇爸爸的。”有时候气得她真想打他一巴掌,却又下不了手。 正想着,外头伺寝的宫女儿青儿来了,拿了茶漱口,一转眼,慈禧突然觉着满眼一亮,细细一瞧,却是梨花木桌子脚边有一粒发着幽光的珍珠! 急忙命青儿喊来了李莲英,两人对着桌子上的夜明珠左右端详。半晌,慈禧道:“我可真是老眼昏花了,这颗珠子我怎么瞅着那么象庚子年被洋人抢走的那颗呢?可瞅着瞅着又不象了,你眼神儿总归比我强点儿,你可得替我仔细认认!” 李皱着眉头看了又看,道:“这、这奴才也说不好。这珠子都差不离,要是象翡翠有个什么斑、什么癣的的倒好认了。”慈禧叹气道:“也是有年头了,我只记得那颗珠子好,又大又漂亮,实在的模样儿却记不真了,真是没法子。”李莲英道:“老佛爷,奴才倒有个法子,不知使不使得,过去管珠宝的是于太监,他的一双眼睛,卖珠宝的行家没有不佩服他的,找到他不就成了?”慈禧喜道:“哦,这个法子不错!那于太监呢?于太监在哪儿?”李莲英回道:“出宫养老去了,奴才这就去找!” 李莲英直到晌午才回来,垂头丧气地进了慈禧寝宫,道:“老佛爷,奴才该死,于太监的家倒是找到了,可不巧的是他刚刚在前两天翘辫子了。奴才办事不力,请老佛爷责罚。”慈禧的一张脸显得十分憔悴,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对了,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这么急扯白脸地要知道这颗珠子的来历,到底是为了什么?!”李莲英道:“回老佛爷,不该问的,奴才便不问,只管按主子的意思办就是了。”慈禧道:“李莲英,这么多年,就是你这乖巧劲儿对我的脾气。不过呢,这事儿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说不定洋人的探子就在你我的身边儿!” 李莲英抬起头,一脸皱皮古怪地动着,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凭着天生的机灵,他当然知道,慈禧指的是谁,但是慈禧没有明示,他更是不便挑明,只是心里暗暗祷告着,老天保佑德龄姑娘,快些儿解除嫌疑。这么些年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的人可太多了,只要是让老佛爷起了疑,那么几乎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连皇上——她的嗣子,不也一样么?! 早朝过后,德龄照例来了。慈禧的脸上浮着虚假的微笑,问道:“德龄啊,怎么你今儿脸色不大好?是昨儿没睡好么?”德龄回道:“回老佛爷,德龄昨儿不小心,丢了件儿重要的东西,心里懊丧得很。还真是一宿都没睡好。”慈禧道:“哦?姑娘也就算是见过世面的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这么在乎啊?”德龄道:“回老佛爷,是一颗珠子,瞧着并不起眼儿的,可它是颗夜明珠,是奴婢家里的传家宝。”慈禧摊开手掌,露出那颗闪闪发光的珠子:“可是这件儿东西?”德龄喜道:“正是它!原来是老佛爷捡到了!……谢老佛爷!”慈禧却又把手掌合上了,命李莲英:“把缅甸进贡的那对儿镯子拿过来瞧瞧。”李莲英应了一声,旋即捧上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只见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 慈禧拿起一只对着阳光照着,道:“德龄,你瞧着这对镯子怎么样?”德龄道:“回老佛爷,奴婢虽看不懂玉器,可老佛爷的东西,自然断断不是俗物。”慈禧一笑,命李莲英掌灯,李捧着一盏灯侧立一旁,慈禧将镯子举在灯前,命德龄上前去瞧,道:“这是有名儿的金丝种翡翠,你瞧它的翠色鲜阳略带银绿,而且都是平行丝状分布,多象一幅瓜藤互系的画儿啊,这叫顺丝翠,是金丝种里最高档的翡翠,若是在珠宝行里头买,几十万两银子也未必打得住。”德龄听了咋舌道:“若不是老佛爷指教,德龄真真儿的不知道这镯子竟然如此名贵!”慈禧笑道:“我呢,瞧着你的夜明珠甚是喜欢,用这对儿镯子换,你可舍得?”德龄急忙跪下道:“老佛爷,这珠子是裕家的传家宝,阿玛从小给我带在身上,一来做吉祥物辟邪,二来让我不要忘了大清国,只有大清的江山才有这样的宝物。老佛爷如果喜欢,奴婢不胜荣幸,愿献给老佛爷赏玩,一个‘换’字,岂不是折杀了奴婢全家?”慈禧喜道:“快起来吧。我哪能要大臣家里的传家宝,尤其是忠臣的传家宝?许多人念了几本洋书就忘了祖宗,象康有为,竟然撺掇皇上要剪辫子!可你阿玛身在海外几十年,却还是没忘了自己的根本,难得呀。”说罢,亲手将珠子递还德龄。 德龄接过珠子的时候,看到慈禧离得很近的脸突然一变:“实话儿说,德龄姑娘,过去我也有这么一颗珠子,好象跟这颗一模一样儿,可惜呀,庚子年被洋鬼子抢走了!” 德龄心里一惊,没有搭话儿。 深夜,德龄面对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对夜明珠的来历产生了怀疑。她对着月光给怀特写信:“……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