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不甚在意身上这些反应,可随着时日久了,眼看还有一月便要临盆,心底也不免生出许多担忧。
都道女子生产,尤其是头胎,最为凶险。
她始终记得,当年她的母亲庐陵公主,便是因被苏后所害,早产而亡。而后来她在宁州时,也曾亲眼目睹过堂姊生子时的险象。
身边的医家与稳婆也好,常来陪她与刘夫人说话的夫人们也好,虽都时时宽慰她,却仍无法令她彻底放下心来。
这日夜里,她仍旧睡得不甚安稳,清晨醒来后始终恹恹的,不论婢子们如何与她说笑,也总不能教她提起精神。
整整半日,她都抱了两本书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许久也未见翻页。
翠微与戚娘看在眼里,暗暗心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到午后,府中仆从将身在宁州的崔萱的信送来了。
翠微忙接过捧来,笑道:“女郎快瞧,是阿萱女郎的信!兴许阿萱女郎不久便会来看望女郎了!”
阿绮闻言,双眸一亮,歪在榻上的身子立刻直起,伸手便接过那信拆阅,无精打采的面上也多了几分生动颜色。
如今的她,只觉自己像一叶无依浮萍,格外盼着身边有人能做个依靠。
可待她满心期待地将崔萱的信读完,眸光却又一点点黯淡下来。
翠微见状,也渐渐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问:“信中如何说?”
阿绮轻叹一声,放下书信,提笔要写回信。
“外甥尚小,近来才染了风寒,离不得母亲,阿秭得再过些时日才能来看我。”
崔萱在信中写了,本想要赶来寿春,陪她一同生产,奈何儿子不久前染了风寒,许久才见好转,她无法前来,只能在家中多做些小孩儿的衣物,到时一并叫人捎来。
阿绮自然也明白崔萱所说绝非托词,如此情况下的确不宜独自离开,长途跋涉,可她近来忧思多,并不安心,总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翠微先是噤声,想了想方安慰道:“也好,到时待女郎临盆后,阿萱女郎再带着小郎君来,倒正好教两个孩子做伴。”
阿绮抿唇笑着点头,尽力将心底失落扫去,想出些愉快的事来写在信中。
回信才送出,便听在庭中玩耍的汤饼带着小银铃一溜烟儿跑过,轻轻吠了两声,似撒娇讨好一般。
此声一出,阿绮便知是刘夫人来了。
近来她身子重,走动起来不如先前方便,刘夫人便也不让她过去,而是亲自来拄着拐来看她。
她精神振了振,忙叫人两边搀着自榻上吃力地起身。
刘夫人进来,也不叫她坐下,反笑着上前同她一起在屋中走两步,道:“很快要养了,还是得多在屋里走两步才好。”
戚娘跟在一旁,道:“老夫人来得正好,女郎今日正有些恹恹的,多同老夫人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刘夫人闻言,下意识朝阿绮望去,见她容色虽还算红润,可神情中果然有几分倦怠与低落,忙拉着她到床边坐下,问:“阿绮,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因是在床边,不必拖履盘腿,坐着也不拘束,阿绮倒并未觉不适。
她望着刘夫人关切的模样,心中有一瞬犹豫。
近来婆媳二人虽关系亲近了许多,到底也未到能交心的地步,而如今她心中的烦躁与焦虑,本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哪里能同婆母说?
可她望着刘夫人毫不作伪的真挚面容,又想起近来二人因时常与城中数位夫人一同饮茶说话,也渐渐的不再是从前那般生疏,即便独处时,话也多了许多。
横竖如今堂姊不来,身边的亲属也只刘夫人了,她想了想,垂着头道:“不瞒婆母,近来大约是因就要生了,我总莫名有些担忧,像是心里没底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夫人听得仔细,见状便猜测她是因觉身边无所依靠,才生出恐慌来,遂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还这样小,便要离了夫君,一人在家中生产,娘家也没什么人能来伴着你,着实教人怜惜。”
婆母的话,一下便说至阿绮心坎中,说得她眼眶忽而一酸,便有些泛红。
刘夫人心软,如今院中那些婢子也被管束得服帖,再没什么人无端在她耳边挑拨,眼下见儿媳这般,自然越看越觉怜惜,不由伸出枯瘦又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柔声道:“我虽未真正生养过,无法切身体会你的痛,可我到底也年长,活了这样多年,总是多些经验的。你这孩子,若是愿意,不妨便常将心里话说与我听听。你婆母我虽愚钝,有时说话也失分寸,可我定会将你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便如我待翰之一样。”
阿绮一怔,陡然抬眸去望她。
只见刘夫人略显苍老的浑浊双目里,饱含了真挚的关心,教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
不知为何,阿绮竟从眼前的老妇人身上,瞧出了几分当年那张庐陵公主画像上的亲切。
她眼底湿意更甚,忽而想起那日郗翰之说过的话。
刘夫人面对并非亲生的郗翰之,能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如亲子,自然也能待她这个儿媳一样,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如今,似乎已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望着眼前瘦弱的老妇人,微微哽咽,道:“母亲那不是愚钝,不过是心思直率,又纯善实在罢了,旁人喜欢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