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按咱们跟别人的结婚经验,的确叫人心灰意冷,这我也有数。”他说,略显颓丧。“要不是因为咱们生来不知足,不实际,就是因为咱们命不好。不过咱们两个——”
“要是两个都不知足,又凑到一块儿,那不是比以前还雪上加霜吗?我想着,一朝你靠着政府大印,按契约把我据为己有,我呢,按“只限店内”①特许条件承你错爱,我一定害怕起来了,裘德——噢,这多可怕、多肮脏啊!固然你现在随心所欲,谁也管不着,我对你可比对谁都信赖哪。”
①圣路是古代罗马一条街。屋大维亚是罗马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即屋大维)的姊妹,嫁给罗马三执政之一马库斯·安东尼。利维亚因嫁给奥古斯都而为罗马第一位皇后。
“对,对——你可不能说我会变心!”他急着阻止她往下说,不过他声音也带着几分疑虑。
“撇开咱们自己、咱们倒霉的乖僻不说吧,如果谁要是对一个男人说他应该受某某,要当她的情人,按男人的天性,那就背道而驰了,他再也不会把那个人爱下去了。如果人家叫他别爱,那么他爱那个人的缘分可能还大得多呢。要是结婚仪式,包括起誓签约,说从当天起,他们双方相爱到此为止,又由于双方都成了对方的人,要尽量留在各自小天地而避免在公开场合相伴露面,那一来相亲相爱的夫妻准比现在多了。你就好好想想吧,那发了假誓的丈夫和妻子该怎么偷偷约会呀,不许他们见面,那就逾窗入室,藏身柜子,共度良宵!这样他们的爱情就不会冷下去了。”
“你说得不错。不过就算你看到情况会这样,或者大致这样,说实话,你也不是唯一有这种看法的人,亲爱的小苏啊。人们接连不断地结婚是因为他们抗不住自然的力量,尽管其中很多人心里完全有数,为了得到一个月的快乐,可能要拿一辈子受罪做代价。我爹我妈,你爹你妈,要是也有跟咱们一样的观察事物的习惯,毫无疑问,也看得明白。无奈他们还是照结婚不误,因为他们都有普通的情欲。可是你呢,苏啊,你空灵有如幻影,飘渺若无肉身,是这般生灵,你若容我说,我就说你简直就没有出自动物本能的情欲,所以你所作所为一概听命于理性,而我们这些粗劣坯子造出来的可怜而又不幸的浊物可办不到啊。”
“唉,”她叹口气,“你也承认咱们要是结婚,结局大概也挺惨。我倒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一个一万里头也挑个出来的女人。不过真想结婚的女人比你设想的少得多,她们所以走这一步,不过自以为有了个身份,有时候也能得到在社会上的好处——而我是我行我素,不管什么身份与好处。”
裘德的思想禁不住回到他耿耿于怀的事情上——他们固然关系亲热,可他连一回也没听她诚实而恳挚地表白过,说她爱他,或她能爱他。“我的确有时候挺害怕你不爱我。”他说,那疑心近乎生气。“你就是这么一字不提。我知道,女人都从别的女人那儿学,千万别对男人把实话说尽。但是最高形式的情深意切的爱的基础正是双方毫无保留的真诚。那类女人,因为她们不是男人,不知道他回顾以往跟女人柔情缱绻之时,他感到最贴心的总是言行表现出真心的那个女人。素性好的男人固然一时让假假真真的柔情一擒一纵,可是他们并不会老让她们摆布。一个好玩欲擒故纵、藏头露尾手腕的女人,早晚受到报应,自食其果,让原来对她倾心相与的男人鄙视;他们也因此看着她走向绝路,而不会为之动容,流涕。”
苏正目注远处,脸上显出内愧,突然她以伤感的口气回应说:“我觉着今儿个不像先头那么喜欢你啦,裘德!”
“你不喜欢?这是为什么?”
“哦,我讨厌——你老是说教。不过我想我这么坏,这么下作,活该你劈头盖脸教训一通!”
“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不坏。你是个叫人疼的。不过我一想听你说真心话,你就跟鳗鱼一样滑。”
“啊,我就是又坏又不讲理,坏到家啦。你捧我,说我不坏,那没用!品性好的人不像我这样招人骂!……不过我现在既然没别人,只有你,也没别人替我说话,你要是不许我按自己的方式决定怎么跟你一块儿过,决定跟还是不跟你结婚,那我就觉着苦不堪言啦!”
“苏啊,你是我的同志,是我的心上人哪,我才不想勉强你结婚或者干这个于那个——我绝对不会那样!你这么乱发脾气,实在太要不得!现在咱们别谈这个啦,还是照以前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还有一段时间散散步,就谈谈牧场呀,流水呀,往后这一年的年景呀,好啦。”
以后几天他们没再提结婚这个题目,不过他们住在一块儿,中间只隔个楼梯平台,心里免不了老揣着这件事。苏现在给裘德帮的忙倒挺实在的,他如今一心扑在干活上,在墓碑上凿字。房后边有个小院子,他把石头都放在里边。苏做完家务事,一有空,就帮他把字母按大小描好,等他镌好,再上墨。他这个手艺比从前当大教堂的石匠要下一等,他的主顾都是住在方近左右的穷人,他们都认识这个“石匠裘德·福来:专凿纪念碑”(他自己前门上有这个招牌),干活要价低。他们需要为亡人立个简单的纪念物,就找他。但是他如今看来比以前更不必俯仰由人了。苏特别不愿意成他的累赘,她能帮他忙的也只能在这方面插得上手。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2节
月末一个晚上,裘德到附近公共会堂听完古代史讲演后回到家里。苏在他外出时,并没出去,他一到家,她就给他摆上晚饭。异乎平常习惯,她没跟他说说笑笑。裘德拿起一份画报看着,后来他一抬眼睛,发现她满面愁容。
“你不高兴啦,苏?”他说。
她稍停了一下。“有件事得告诉你。”她答道。
“有人来过?”
“有人来过,是个女人。”苏说话时声音打颤。突然她把饭一撂,坐下来了,两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盯着炉火。“我也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她接着说,“我说你没在家,她说要等你,我告诉她,我认为你大概不会见她。”
“你干吗这么说呀,亲爱的?我想她是想做个墓碑吧。她穿没穿孝?”
“不是那么回事。她没穿孝,也不是要做墓碑,可是我当时想你不好见她就是啦!”她看着他,既是批评,又是央求的意思。
“究竟是谁呢?她没说吗?”
“没说。她不愿意说名字。可我知道是谁——我想我知道!是阿拉贝拉!”
“天哪!阿拉贝拉跑来干什么?你怎么认为是她?”
“哦,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一定是她!我觉着百分之百是她——一瞧她看人那股子眼神就明白啦。她是个又臃肿。又粗俗的女人。”
“呃——我看说阿拉贝拉粗俗还不大恰当呢,她说话倒是有点俗。不过她在酒馆里做生意,习惯成自然,人也就粗俗了。我认识她时候,她还算漂亮。”
“漂亮!对,对!她才漂亮哪!”
“我觉着你声音抖抖的。唉,别提这个啦,反正她跟我没关系啦,再说她规规矩矩嫁了人,何必跑来找咱们的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