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甚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后见过半个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道:“小王爷今日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笑道:“别自己臭美啦!”
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花鞋儿不还。他为甚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吗?”
这时两人走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要紧。”黄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看?真是古怪。”他却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哪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甚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气厉害,只得跟去。
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人手执兵刃把守。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
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黄蓉和郭靖悄悄跟随,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来。那完颜康却是甚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
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
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做个鬼脸。
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的关在这里,这是‘请’吗?”完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穆易怒道:“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
穆念慈听了一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甚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爱的?”穆念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圣上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完颜康道:“父王为了我顽皮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颜康道:“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
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身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却忽然翻脸,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身出来,黄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
只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吗?”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
郭靖与黄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样,一路远远跟着。
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白墙的小屋。这是寻常乡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都是大为诧异。只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
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缝,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来到这诡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动,哪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嗯”的应了一声。
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黄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是给赵王打入了冷宫?”郭靖有了黄蓉的例子在先,倒是不以为奇,只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定是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吗?”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又没少了半个脚趾头。”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样胡闹,你爹知道了倒也没甚么,要是给你师父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说来该是我的师叔,可是我偏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哪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
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
那女子也颇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要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
完颜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
郭靖怒极,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刚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