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白雯又突然间醒了过来。她没做梦,也没被什么声音吵醒,却总在午夜1点左右醒过来,好像自己的生物钟被谁调了一下。该死的!她心里骂着,习惯性地下床开门走向厨房。
每次穿行在走廊里都是一场煎熬,油烟混合消毒水的味儿直往鼻孔里钻,再把胃里还没消化的饭菜勾到嗓子眼里,诱使它们倾斜而出,就成全了两个字——恶心。
白雯快步走向厨房,抄起水壶就往杯子里倒水,然后呼哧呼哧往肚子里灌。这种感觉很棒,好像水能冲刷掉肠胃里所有的污浊和肮脏一样,很舒服,很有成就感。
连喝了两大杯凉水,白雯打了个嗝,抹了抹嘴往门外走,却突然间被吓了一跳,眼下厨房门口正站了个人,面朝自己,叼了根烟,看不见脸。白雯立马伸手把灯打开,这才看清是张禾正倚在门边上盯着自己呢。他见自己吓到了白雯,带着歉意微微一笑,接着挺直了身子,走向桌旁坐了下来。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回到了一个星期前,白雯生怕张禾会突然冲过来掐住自己的喉咙,这次可没人上来阻止,自己很有可能就一命呜呼了,然后张禾杀红了眼,再出去把薛凤和其余伙计都给……越想越离谱,这大概就叫喝饱了撑的吧,白雯笑了笑,往门口走去。
“等等。”张禾低沉的嗓音在厨房里反复回荡,还好他朝白雯挥了一下手,不然白雯怎么能“听”见呢?
白雯转身注视着张禾,她有些惊讶,自从她来到这里就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事实上,她没和这里的任何人多说过几句话。
“过来坐吧。”张禾边说边伸手示意白雯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吧,我想和你聊聊。”见白雯在犹豫,张禾又说道,他的语速很慢,而且故意让口型清楚易读,白雯见状点了点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张禾把烟摁在烟灰缸上弄熄了,他抬头盯着白雯,四周烟雾缭绕的让两张脸彼此都看不真切,沉默也在持续,有点可笑,因为你能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伙计们的鼾声。
“说实在的,上次那件事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些什么来。”半晌,张禾低着头闷闷地说,说完后她才意识到白雯根本听不见,于是又抬起脸对着她把话重复了一遍。
白雯摇了摇头,“那总情晃我也哈洒了,你不坏我奏好(那种情况我也吓傻了,你不怪我就好)。”白雯独特的声音响彻整个厨房。
“怎么会呢?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那天我喝了点酒,在耍酒疯呢。事后我也很后悔,我……对不起。”
“不,席实我一自都想谢谢你,老不是你给我这问工作,我可冷还在外面楼浪呢(不,其实我一直都想谢谢你,要不是你给我这份工作,我可能还在外面流浪呢)。”
说实话,张禾实在听不惯白雯这么讲话,那种仿佛要用上吃奶的力才能憋出来的闷声闷气听起来确实有点滑稽,更不用说你要反复寻味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像电视里看到的低能儿一样,他们表情夸张、流着口水、讲话含混不清,彻底勾起你心底的怜悯和同情,同时也暗暗庆幸这种悲剧没有发生在自己或亲人身上。要是在大街上见到这种人,立马退避三舍,生怕他们这种“疾病”会传染……
是啊,现在的人啊,你还能期望他们能多想些什么、多做些什么吗?
“别这么说,其实……其实我是想多做点好事,”张禾又把头低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耳根通红。“我是想给孩子积点德,呵呵……你别笑我,我很迷信的,日行一善这种事我也会做,没想到这次反倒被你帮了一把,我……我……”张禾说得有点快,白雯听得很迷糊。
“你有孩只吗?他在啦?(你有孩子吗?他在哪?)”
“我……我还没孩子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张禾抬起头来,他的脸像烧着了似的,通红通红的,他支吾了很久,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嗨!算了!不提了!不提了!别说我了,聊聊你吧!”张禾干笑了几声,尴尬得要命。“你从小就听不见吗?”张禾的话题变得变得比脸色都快,突如其来地问道。
白雯点了点头,脸上讪讪的。
“那你怎么不用助听器呢?”张禾好奇地问道,接着他的脸上挂满了微笑,仿佛他给白雯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建议,这个建议能改变她的一生,好像他瞬间拯救了她,他的“日行一善”总算功德圆满了。
白雯起身的速度快得惊人,她的椅子都仰倒了。张禾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只见白雯脸色发紫、拳头紧握、眼神可怕,接着她转身背对自己,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卧室走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禾一直在疑惑,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惹得王苑梅那么生气,以至于到现在她都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他十分懊恼,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孩子的好奇心正与日俱增,他经常找机会主动和她搭话,但被屡次无视,正所谓越挫越勇,他的求知欲越来越大,但愿不要捅出什么娄子来。无论如何,这让原本枯燥的生活显得有挑战性多了,像一个终日郁郁消沉只能等死的病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拼了命也要抓住它。所以他决定要从她身上挖出点秘密来,不为别的,就为了找点乐子。
“妈的!”白雯又一次在半夜无缘无故的醒了过来,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气得低声骂了一句。
塑胶拖鞋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回荡起来,提醒她自己又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走进厨房,这真的很让她恼火,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够怪谁。是啊,她能怪谁呢?经历了那么多事,以至于要经受日后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折磨,她能怪谁呢?
厨房里有人。白雯从门口看到桌子旁边坐了个人,身边烟雾弥漫,毫无疑问,是张禾。她把灯打开,看到张禾眯着眼呲牙咧嘴的,很明显对突如其来的光明不适应。白雯不以为然,照老样子去灶台旁倒水。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一杯,白雯抹抹嘴,转身就想走,结果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边的杯子碰到地上。原来是张禾趁她喝水的功夫跑到她身后,表情严肃地杵在那,接着,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张禾在用打手语,他用手语打出了“对不起。”这个词。白雯吃了一惊,随后他瞥见了放在张禾身后桌子上的一本书,她明白了,那肯定是本手语学习书,她顿时哭笑不得,直摇头。
张禾见这招有了效果,立马乘胜追击,笨拙地打出了“一起聊聊吧。”的手势。白雯无可奈何,只能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一起坐了下来,张禾赶紧把手语书卷起来塞进裤子口袋,带着一脸尴尬说:“我今天刚开始学手语,就会那么几句,你还是看我的口型吧。”
白雯笑了笑,点了点头。不得不说,她心里确实很高兴,毕竟这个平日里阴沉寡言的男人是第一个为自己学习手语的人,她有点感动,同时也有了几丝警惕,没办法,她天生就是这种理性的人。
“我知道我上次可能说错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在意。”张禾撑大口型缓慢地说,“为了化解这个误会,我觉得我们要多沟通一下,不要老僵在雇主和员工的关系里,我们……我们也可以当朋友嘛。”
白雯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闷声表示同意,接着她轻咳了几声,张禾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便伸头准备认真聆听。结果白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她眼睛望向别处,双手的拇指互相绕来绕去。张禾脸红了,他也跟着咳嗽了几声,用手捂嘴轻轻地咳。白雯马上望向他,结果张禾也什么都不说,眼睛盯着灶台,很明显的是在报复。几秒钟后,俩人四目相对,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雯很是惊喜,她根本没想到张禾这么有幽默感,这么平易近人。说实话,他笑起来不太好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像纸扇子一样一层层展开,在黑眼圈的衬托下分外明显,他的牙齿也有点黄,还有烟渍,他的鼻子也很大,和牛鼻子似的,就差给安个鼻环了……可说不上为什么,白雯却感受到有一股暖流贯彻全身,很舒适,很亲切。这可是几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这么开心,她敞开了怀地大笑,没有掺杂丝毫虚假成分,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大笑。
像个普通人一样大笑。
就是这么一笑,给白雯的心理防线捅出了一个洞,这个洞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张禾钻进去。钻进去之后呢?为什么要钻进去呢?他自己也说不出,但此刻他特别自豪,特别有成就感,外界的一切也无法将这感觉冲淡,他沉浸其中,像是在拥抱久违的老朋友,他对这位老朋友的思念和为了等待它而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清楚,接着他也随之明白,他钻进去,是为了逃避。
不知不觉俩人就聊开了锅,而且一聊就是两个小时。但事实上,俩人聊的内容还真不多,话题也就来来回回那么几个。张禾就一直请教白雯手语,他学得慢,白雯教得也慢,时不时的相互说几句玩笑话,大家笑一笑,这才让气氛重新热了起来。
说老实话,白雯读唇的能力并不高,而张禾有时也忘了控制自己的语速,他说的笑话白雯大部分也理解不了,但她并不想以此为理由终止这场漫长的聊天,所以就假装听懂了然后大笑起来。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朋友,还有笑声,笑声能掩盖一切正在滋生的情绪,即使是暂时的,也绝对值得,因为只要笑一笑就可以了,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咧咧嘴嘛,又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