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是个机灵人,可在晏决明面前向来老实,“不曾去过。”他语气向往,“不过小的从小就听人说扬州富庶。天下十分富贵,三分在扬州,想来必是极锦绣繁华之地。”
晏决明笑了下:“扬州确是锦绣繁华之地不错,可这富庶也要看富了谁的腰包。”
“你看那脚夫。”晏决明指着不远处。夜幕早已降临,本应是倦鸟归巢的时辰,渡口上仍灯火通明,脚夫一批批出入停泊的船舱,来回运送货物。
“你再看看那艘船。”晏决明指着远处一艘大船,江面弥漫着浓浓烟霭,隐约可见那极气派的船上扬着一面旗。天宝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清,是艘运盐橹船。
天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听他自嘲一声:“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我如今过的好日子,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呢?”
天宝有些不忍:“少爷自然与他们不同……”
晏决明遥遥望着那运盐橹船,轻声道:“只愿我此番南下,确实能打出个不同的局面。”
他转身走进船舱:“早些休息吧,大戏都在后头呢,多的是要你受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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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天,烟柳摇枝,飞花满天。熏风暖雨吹人醉,扬州最是安逸。
胡家近来很是不安宁,根结就在胡婉娘身上。
去年三月上巳节后不久,胡瑞接到连任两淮盐运史的调令,欢天喜地地带着全家返回扬州,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也就暂且搁置。
自从离京,胡婉娘仿若变了个人。
短短一年,她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就收敛了许多,终于出落出几分含羞少女的模样。从前喜欢的游戏如今也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常常卧在贵妃榻上发呆。
胡婉娘难得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们本松了口气,可她又开始在饭食上做文章。今日嫌肉腻,明日嫌汤咸,怎么也不肯多吃几口。她迅速消瘦下来,有了几分外边酸儒书生说的“楚女纤腰”“杨柳袅袅”的意味。
这可急坏了胡家大夫人林氏。先是寻医问药,又是拜神求佛,最后又将丫鬟婆子们压着罚了一通,责怪她们照顾不周。
程荀被胡婉娘和林氏折腾得不轻,每天面上硬撑着赔笑伺候,心里说了无数句脏话。
丫鬟的事务已经足够烦人,更令她头疼的是松烟近来的举动。
她与松烟相识四年,起初是为了打探胡品之的消息,故意接近他。这么几年下来,两人倒也亲近许多。这些年来,程荀也明里暗里从他那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因着这层缘故,两人的关系中虽有些真心,可程荀面对他始终有种难言的心虚和歉意。这份歉意让她在松烟面前一退再退。
她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松烟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这份情谊给她带来了好处,她能感知到,有时松烟对她过分打探主子消息与行踪是有疑虑的,只是因为她是程荀,所以一再忽视心中的顾虑罢了。
而她一面卑劣地利用着他,一面极力逃避着他几乎快要摆在明面上的感情。
特别是回到扬州后,得知她已及笄,松烟愈发大胆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先是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东西,什么酒楼里的糟鸭、铺子里的蜜饯,只要他出门,必是要带些让人挑不出错的东西给她。
她推辞过许多次,最后他干脆趁她不在的时候放到偏房门口,敲敲门就跑,只留下个不知所措的玉盏看着地上的食盒。
松烟对她的示好不算张扬,可也绝不隐秘。如今府里都知道,少爷书房的小厮对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有意。这种周围人默契调笑的氛围时时刻刻折磨着程荀,可程荀无处发泄。
因为她知道,从一开始便是她对不起松烟。
三月春光大好,本是充满生机的愉快时节。
可程荀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
怎么还没人来把胡府给炸了?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没过几天,那“炸”胡府的人竟真的来了。
前几日,大夫人林氏用午膳时,提起下月胡婉娘及笄礼后,便要将她与张子显的婚事提上日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胡婉娘彻底炸了锅,当即摔了筷子,与林氏大吵起来。
胡婉娘又哭又闹:“我不嫁!凭什么要我嫁张子显!”
林氏心中狐疑,却还是好声好气劝着:“你如今大了,总要离开家嫁人的。那张公子有什么不好?他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刑部侍郎,母亲也出生豪门,虽说家资不一定有我胡家厚,可毕竟也有一层姻亲关系,你嫁过去……”
“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嫁!”胡婉娘抽噎着大声打断林氏,林氏一听气得当即就站了起来,程荀在一旁低着头,努力忍住笑意。
胡婉娘别的不行,吵架气人倒一向是一流的。
“我与你好生说,你就这么顶撞母亲!”林氏手猛地一拍桌子,深吸口气,只当她不懂事任性,努力平静下来与她分说,“就算不论家世,那张子显又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才十六岁就考了秀才,等明年考完,说不定就是举人了!十七、八的举人,放在别人家里是要供起来的!”
“他就是哪哪都不好!”胡婉娘越哭越凶,干脆冲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