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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我五岁开始记事。对前些年的人民公社、大炼钢铁以及亩产几十万斤没什么印象。那是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沸腾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赫然出现在《人民日报》上。一九五八年六月十六日,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撰文宣布: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可能达到“两千多斤的20多倍!”一年后,他的计算又使亩产潜力精确为5。85万斤。据说他的文章还真的使伟大领袖对下面虚报的粮食产量信以为真,担心起“粮食多了可怎么办呀”。

一九五九年,我记得最清楚的事其实就是一个汉字:饿。

有多饿呢?眼睛是绿的,看见一只苍蝇也想把它拈入嘴。我就吃过苍蝇。最好吃的是麻蝇,味道有点甜;最难吃的是那种绿头苍蝇,有屎味。吃苍蝇是有技术含量的,撕掉苍蝇的翅膀用口水打湿再囫囵咽下,那只会让一起玩的小朋友看不起。得全须全尾放入嘴里,用舌头缓慢地把妄想在口腔中打转的苍蝇抵至上嘴腭。苍蝇脚在舌苔上激烈地挣扎,微痒,麻麻酥酥,感觉就真的不要太爽了。这时再用牙齿咬住苍蝇的翅,把苍蝇头小心抿下,呸一声吐出苍蝇的肚腹,这才算大功告成。

现在看一些书,说人饿了,想吃鱼呀肉呀,那是扯蛋,人真饿到一定的份上,就只想啃白米饭。其他什么香的甜的辣的鲜的,那都是肚子里有东西嘴巴又闲着才会想的。

让人毛骨悚然的传闻跟鬼魂一样,时不时沿着乡村通往县城的路蹿来。比如说,有的人走着走着,腿一软,身子软下去,就再也爬不起身。这是活活饿死的;有的人走着走着,发起癫狂,抓起地上的瓦片与锋利的石头,往肚皮上割,这是吃了观音土憋得太难受的;还有的村庄因为与别的村庄抢粮食,双方发生械斗,打得尸横遍野。最可怕的一种流言是讲大人吃小孩子。说是交换着吃。据说有户人家还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煮了,尽管很小心,屋子里还是飘出肉香,结果被人发现,活活打死,尸体也被分着吃了。这是不是谣言,那时的我是没有能力分辨的。到了晚上,母亲不让我出门,说有“拍花人”,小孩子见了他们,魂魄就要被拍走,就会稀里糊涂的跟着那人走,还会自己把自己洗涮干净再跳到烧了沸水的锅里去。这话说得恐怖,但我不大相信。母亲虽然下了禁令,我仍然与伙伴们偷偷跑出去,在山野田间寻找食物。那年头也真邪,青蛙、昆虫都少见,更别说美味的野果。真饿啊。大家都被装在一个疯狂蠕动的胃里。连灌木刚抽出的新芽都被剥食殆尽。面对着荒芜寂寥的土地,大家与蝗虫没有任何区别。

相对于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我是幸运的。继父是司机。“汽车一响,黄金百两。”继父隔三差五能弄来小袋的米面。每逢此时,母亲像做了贼,紧闭门窗,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吩咐我去窗台边观察是否有人靠近。母亲真是多此一举。不过,她的小心也不无道理。院里有个老头,不知从哪弄来小半袋发霉长芽的土豆,藏在床铺底下,半夜自己起床扔火里煨,被儿媳发现了。儿媳大怒,用火钳追得老头光脚满院跑。等到那凶悍女子打累了,再回去一看,土豆长腿不见了。

母亲的改嫁是对的。若我生父还在,可能我早已在六道轮回中打滚。只是,令我厌恶的是,只要继父在家,每晚必与母亲弄出那种可怕的声音。房门隔音效果差得出奇。母亲浑似被人掐了脖子,一声长两声短。继父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身上卷起一层粗壮的黑色毛发,嘴里有节奏地喊着。喊什么呢?喊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

那时我对他们干的勾当似懂非懂,对这种声音无比愤怒。它就跟铁锉一样,锉得我手指头发了颤。

我决定教训这两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把自己好不容易逮到的青蛙剥掉皮,没烤熟吃,在吃晚饭时,悄悄放在母亲床上,用被子掩好。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母亲的尖叫与继父的耳光。但事情并未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发生。第二天清晨,母亲一如既往起床煮粥,继父抓住门楣做了几个引体向上,神采焕发。我等他们不在,再次潜入母亲的房间,想问问那只死去的青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蛙不见了。消失了。我好像是在发梦。但我分明又找到了被我剥下的青蛙皮。难道那只裸体的青蛙复活跳走了?又或者说,继父与母亲在做完床上体操后,累了,把它吃到肚子里去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母亲曾瞒着继父偷偷吃过活蝌蚪,后来不知为什么就不吃了。很多年后,借助于一本文革记忆的小说,我才弄明白原来母亲吃活蝌蚪是为了避孕,据说那是“简便、省钱,稳当可靠和无任何副作用”的避孕法门,当然这种毫无功效的伪科学在五八年左右就得到纠正。令我诧异的是,母亲当初为什么会想避孕?母亲这一生实在有太多琢磨不透的地方。

这一年,值得高兴的事也有。容国团在第二十五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比赛上,为中国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街头巷尾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整日喜气洋洋。许多孩子在有水泥地的单位走廊上,捏着粉笔头画台线,用断砖为网,以小木板为球拍,拿揉成一团的废纸为球,嘴里呼喝,来回厮杀。我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天,看得津津有味,口涎流出,肚子也不饿了。那些大孩子,老拿木板球板在我屁股上拍,拍得还特别有力。我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又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们打球,只好把臀部奉献出去。打球特别消耗体力,孩子们打了一会儿就不打了,坐在石阶上呼呼喘气,比赛谁的痰吐得远。一个孩子,我忘了叫什么名字,黑黑瘦瘦,嘴蛮大的。他有一个白色的真正的乒乓球,是亲戚从省城带来的。大家不爱与他玩,他从来不肯把球贡献出来,老独自坐在角落里,用舌头舔那球,说有什么爆米花的香味。这种鬼话谁信啊。那天不知道是咋的,可能是他舔得太恶形恶相,一个大孩子见了非常生气,扑过去把他压在身下,去抢那球。大家再拖起舌头轮流去舔,人人有份。我也伸长了舌头,果然有一种樟脑味。那孩子急了眼,跳着脚去抢球。球瘪了,烂了,就算是放至热水中也恢复不了原状。那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发了狠,把乒乓球放在嘴里猛嚼,居然一块块全咽下肚。我们就围住他,问好吃不?那孩子眼泪汪汪,啮咧着牙齿,冲我们咆哮。结果惹大孩子又生气了,捏住他腮帮子,从中摸出两块碎片往自己嘴巴里搁,立刻吐出来,抓住他一顿揍。

六零年得浮肿病的人更多了,人们的腿都很胖,用指头戳一下,就出现一个凹坑,这凹坑能维持几分钟。许多孩子都热爱上这种游戏,互相撸起袖管,比谁腿上的凹坑更持久。输了的人要学狗叫,学狗爬,还得让赢家骑在背上。米饭永远也不够。鸡蛋卖到二毛钱一个,还有价无市。这相对于母亲每月十六元七角的工资收入,贵得离谱。母亲一发狠,花了三元钱,悄悄从黑市里买来一只芦花鸡,瞒着邻居放养在卧室的床铺底下,每天去看鸡屁眼,还摸黑去地里挖蚯蚓喂食母鸡,寄希望它能多下几个蛋。缺少光照的母鸡没几日便瘦骨嶙峋,别说下蛋,连命都快保不住。母亲愁眉苦脸,用绳子绑了母鸡的脚,提心吊胆把它装在竹篮里,用衣服盖住,吊在屋檐下晒,自己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害怕它暴露在要割资产阶级尾巴的劳动人民的视线下。母鸡很听话,从不在篮子里打滚,成了母亲的心肝宝贝儿。我看着这只不下蛋还要与自己抢口粮吃的母鸡很生气,可奈何不了它。有一次,我差点逮到它,结果被它在手背上一啄,跳出门。母亲可能与它已经建立起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在厨房放下扫把,三步并作两步堵在门口,就像张爱玲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母亲把鸡护送回卧室,并赏给我一记耳光。我很愤怒,又拿这只五德之禽没办法。还好,不久继父替我报了仇。这只自作孽不可活的母鸡竟然在夜晚跳上母亲的床,或许以为继父那身汗毛是草地,低头想啄出虫子。正在鏊战中的继父吃了这一啄,大怒,抓住鸡脖子,一拧,就要了它的命。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吗?就是六零年的那口鸡汤。这辈子我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喝的汤了。我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碗底,舔得舌头吧嗒吧嗒响。

饥饿让人们生出无穷无尽的智慧。哪怕是望梅止渴的智慧。六一年流行起一阵子把米饭反复蒸煮的法子,据说这样能把一碗米煮出二碗饭。充分吸收了水份米粒的个头确实要大一些,可吃到肚子里,该饿的时候还是照样饿。我不大理解,这什么反复蒸煮,说白了,不就是煮稀饭吗?可能那时候的肚子也是人们的敌人。因为很难战胜它,所以就得想法子来哄着它。

说起来,我真是一个坏蛋,因为肚子饿,学会偷东西。那时,我已经七岁,再高的墙也能攀援而上,肢体的灵活性毫不逊色于猿猴,能在一大片屋顶上穿来跳去。我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鸡蛋,是在政府食堂。上级机关经常下来检查工作。食堂要安排伙食。鸡蛋打在碗里,搁在灶上,与我的距离近在咫尺,可我够不着。食堂的窗户虽然开着,栅栏之间的缝隙太小,我也钻不进去。我想出办法,去河边找了一根芦苇管,趁人不注意,把管子一头伸向碗底,美美地吸上几口,真爽啊。这些腥的蛋清会在舌头底下跳舞。可惜这样的机会不是常有。而且,食堂里那位个子与屋檐一般高的做菜师傅实在凶悍,在发觉我偷鸡蛋后,挥舞着锅铲,试图把我拍扁。我不怕他。我往他的菜锅里撸鼻涕,扔石头。有一次,我终于发现他的秘密,哈哈,这个王八蛋也偷鸡蛋,鸡蛋虽然都有专人点数,食堂里有几个人互相监督,但这家伙的手法快,在打鸡蛋时,能把蛋清刮入围裙下掖着的薄膜袋子。我找到一根铁丝,把头磨尖,绑在棍子的顶端,等他做菜时,隔着窗户,去捅那个薄膜袋子——一捅就破。蛋清稀哩哗啦淌下来,淌了他半条裤子。他兀自不觉,就有眼尖的人发现了,问,你裤子上是什么?我在窗外笑得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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