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腊日将近。凤都城里顿时忙碌了起来。
江南习俗,一年里最重大的节日,除了除夕,便是腊日。腊日是除夕前最后一个节日,在这一日里各家各户,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备好太牢、少牢诸般祭品祭先祖报百神,祈请先人来年保佑子孙诸事顺遂,也感谢各方诸神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家人子女、农事婚丧诸务的护佑。
而公主府里除了准备腊日里大大小小的祭祀之外,另外还有忙处,便是要准备龙霄出使北朝的事情。一时间府中上下忙乱成了一团。永嘉借着要给龙霄打点行装的由头,让各房姬妾将龙霄贴身衣物用品都送到她这里来一总打包。那些姬妾因为碧鸳的先例并不敢多事,各自回去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东西送过来。
此番龙霄出使北朝不但是从罗邂手中抢下来的任命,而且大大地给罗邂下了个绊子,一连七八日各部各种表章满天飞,闹得罗邂在北方效命于摄政王的事情朝野上下尽人皆知。一时间议论汹汹,大有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罢休的态势来。
琅琊王起初只想将这事压下去,好歹应付着过完年等龙霄从北朝回来再敲定应对方略,但不知哪里出了错,事情越闹越大,眼看着腊日将至,文武官员丝毫没有过节的意思,连番追问下,将吏部尚书侍郎以及当日录下罗邂自己陈情的一众官吏也都翻出来质问。
这种情态下,罗邂无法自己出声,每日除了执掌明光军京畿巡防之外,很少再公开露面,对一切汹涌疑问不闻不问不做任何回应。而琅琊王却有些不大坐得住了,不管罗邂到底清白与否,至少他现在住在罗邂送的宅子里,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大清。
龙霄便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带着手下两千羽林军并一班工匠连着十几日吃住在王府工地上,硬是赶在了腊日前将琅琊王旧宅修葺扩建一新。琅琊王自是大悦,迫不及待地从罗邂送他的宅邸里搬回了自己的王府。
龙霄连着忙了一个多月,见诸事停当,又将园子里里外外检视了一遍,这才赶回公主府来。他一进门就按住青奴不让通报,绕过永嘉的院子,直奔离音的居处而来。
离音正在侍弄鹦鹉,突见他闯进来,吓得连忙丢了手中的细嘴银壶便要下拜,却被龙霄一把拽住,笑道:“穿些衣服,我带你出去逛逛。”
离音被龙霄带着坐在车里,也看不见经过了什么地方,只觉得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
这一路上龙霄难得地老实,既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也不曾言语轻薄,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眼养神。离音知道他其实劳累了许多天并没有真正缓过劲儿来,刚睡了些时候又被她跟永嘉公主吵醒,刚才跟她斗嘴说话已经是在强撑精神,便不敢打扰他,自己默默坐在一旁,打量着他的侧脸。
龙霄是凤都出了名的美男子。
当年龙霄率领明光军随扈先帝从锦山汤泉宫回京,凤都女子闻风而动,拥上街头,将通衢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为了一睹明光龙校尉的风采。那时正值暮春时节,桃花正艳,牡丹待放,凤都历来就有以花投少年郎的旧俗。从过了洒金桥进城起到一路将先帝护送进入禁苑,短短十七八里的路,尚是良驹驷马一路飞驰,几乎是闪电般一掠而过,龙霄仍然没能躲开掷花的袭击,到紫薇门前下马时,一人一马身上几乎被桃花覆满。身后长街上,更是鲜花铺路,繁若锦被。
他其实年纪也不算大,来年才到二十五岁,只是从小随侍君侧,成名很早。离音觉得自己光听他的名字就有十年之久了。只足最初这名字对她来说只是高高的宫墙外一抹看不见摸不着的霞光,被传奇的色彩笼罩着,令她们这班锁在深宫中的少女悠然神往。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在离他这样近的距离,偷偷窥视他的模样。
她知道龙霄对自己的种种撩拨必然事出有因。但真听他说了出来,心中却又难受得仿佛大冬天喝了一口冰水,心肝脾肺都一片冰凉。她不知道自己对龙霄该有什么样的期盼,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去面对他。她的心意幽微到了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地步。
马车停了下来。离音回过神,才发现龙霄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静静瞧着她。离音脸一红,转过头去往窗外张望。
龙霄先跳下马车,回头冲她伸出手:“来!”
外面一弯新月静静挂在天幕。地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露出白色大理石的地砖来。他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袍服,外面裹着件白色的锦裘,长身玉立,向她伸展手臂,脸上虽然清减,这一刻却丝毫没有一丝颓相,半仰起下巴,唇边带着得意的微笑,像个要拿自己得意之作来炫耀期待夸奖的孩子。
离音被他脸上纯粹孩子气的神情迷惑住,不由自主地伸手与他相握。龙霄轻轻一拽,将她从车上拽下来,双手恰到好处地把她接住,却并不立即放手。
“这是什么地方?”
离音被他半拥着,鼻尖被他锦裘上的毛软软地一扫,差点儿打出介喷嚏来。只得努力扭头,朝他的眼睛望去。
他却没有看她,伸手一指前方:“看。”
原来却是一座宅邸的大门前。离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门楣上挂着琅琊王府的匾额。她登时沉下脸来:“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琅琊王联合罗邂设局扳倒了永德,这个仇她一辈子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