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暗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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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二郎再返回来时,带回袋装的糖精、砂砾,马不停蹄跑到阳台寻出口铁锅,擦净了搬出屋子。湛华忙把大衣收起,跟在他身后询问:“这是忙什么?又张罗着吃什么东西?”钟二郎嘻嘻笑道:“夏南上次带来一袋栗子,我趁着新鲜和糖炒了,好给哥哥送过去。”湛华抿嘴笑着不言语,立在一边瞧他忙进忙出。这情形真真是稀奇,钟二郎平日懒散如烂泥,这一次却异样的殷勤,走廊上生了熊熊火焰,他架上铁锅翻砂炒糖,身上起初还套一条破褂子,到后来索性光了膀,脸上被烟火熏的焦黑,汗珠子断了线一般往下落。湛华在一边替他抹汗打扇子,一旁的小鬼好奇挪上来瞧热闹,被他一巴掌甩出老远。
板栗入了锅一直翻炒,滚在铁砂糖精间泛出棕红油亮,“啪啪”蹦跳着龇开裂口,露出金黄的果实浓香四溢。钟二郎一颗一颗拣出来,攒了一碟子给湛华,其余的拿小盆盛了,自己洗净手,端到桌前细细剥去壳,又小心将薄皮揭去,干干净净摆进瓷钵里。湛华边吃边问他:“你上次还说要吃好东西,怎么这会儿倒不急了?”钟二郎竖起眉毛说:“我要是吃了,哪还有你和我哥的份。”湛华便也不与他谦让,自顾自剥板栗吃,心里越发对钟煌起了好奇,好像有个小爪子一下一下往上挠,几次张嘴欲要询问,不知怎的又强咽回去。他心里揣着事情,面上便浮动出脉脉的颜色,钟二郎笑得脸上横肉抽动,扳起他的下巴对着嘴唇深深亲吻,两个人口舌间香甜流转,交缠勾扯越发难分难解。湛华趁势依偎过去,屁股抵在他腿间轻快磨蹭,身子扭得像一条鱼,眼角眉稍浓艳欲醉,仿佛即要惹出火星子,钟二郎忽然一把扶住他,拦腰拎着摔到床上,湛华连忙七手八脚脱衣裳,手指头还没挨着钟二郎,却见他转身进了厨房,把自己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切葱切姜煮落花生。
花生出了锅,钟二郎顶着腾腾热气挨个挑出顶好的一碟,跟剥好的板栗一同装进攒盒里,饭也不顾吃便急风急火跑去找钟煌。湛华盛情遭拒,这会儿早掩了被睡过去,因为心里赌了气,不免盹得颇不踏实,朦胧中知道钟二郎离开,不过一会儿又感觉有人挨近自己,一双手伸进被子朝身上乱摸。他唬得连忙睁开眼,定神望去才见来人原是钟二郎,禁不住怒道:“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钟二郎笑道:“我哥不得空,我把东西搁下便回来了。”湛华狐疑说:“前后不过走了十余分钟,你那腿脚倒是利落。”钟二郎嘻嘻笑着不言语,湛华知道他劳累一整天,这会儿必定饥饿难耐,翻身起来替他做饭,钟二郎坐在桌前拿余下的花生板栗垫肚子,闻到厨房里渐渐飘出饭菜香,见湛华端出满满一海碗腊肉炒饭,连忙双手接了狼吞虎咽吃起饭。湛华趁机又说道:“你哥哥住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带我去探望?”钟二郎吃得心满意足,想也不想便答应:“我哥不就是你哥,要探望也是应当应份。”
第 50 章
钟二郎吃饱了饭将手仔细洗干净,打开橱子托出个木匣,双手捧着搁到桌上,秉息凝神从里面取出一卷画。湛华正是奇怪,却听钟二郎笑道:“我哥不比凡夫俗子,住不得蠢碌人间里,便在这儿寻了块宝地安身。等到过年时我接他出来,咱们一起吃团圆饭饭。”他眉稍眼角尽揉着笑花,满脸现出得意非常,又反复嘱咐湛华过会儿务必要恭敬,才小心翼翼把画卷展开。湛华瞪大了眼往上端量,见那画上是一派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勾出巍峨山势,云间山腰上缀了一排楼,隐隐约约藏进墨迹里,不禁蹙眉问道:“我只瞧见一张纸,哪里有你哥哥!”钟二郎斥道:“轻点声,别扰了我哥。”他沉心静气继续端量,面前挤满模糊的墨水,浓淡相缠撞得脑仁发晕,眼里晃出明暗交叠的光晕,揉揉眼睛往后退一步,头昏眼花之际却见山间房子上仿佛开了一扇窗,有个人影影绰绰偎在窗前,托着腮向云间凝视。湛华忙挨近了往深处窥看,水墨间忽然飞出无数蝴蝶,振动翅膀欲要扑将上来,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脚底下似是一轻,再定住神朝周遭打量,竟见画里的房子正金碧辉煌矗在面前,不知自己如何已跃入画中。
湛华强压下心中波澜,暗暗思量道“钟大爷定是住在这里面了”,整了整衣服便走进去。院子里面远没有外表体面,枯枝败荣颓唐潦倒,陈设布置不成体统,抬头只望见一片云山雾罩,萧条肃杀满含冷清之情。他提心吊胆摸进屋里,从厅堂绕至偏厅,糊里糊涂朝前走,正是忐忑不安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间阁楼,墙上开着一扇窗,他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人影子,连忙蹑手蹑脚走进去,果然看见房中窗前偎着个童子,不过舞勺的年纪,穿一件穿枝花鸟纹褂子,下着大红系口裤子,身子单薄如一片纸,踩着案几坐在窗台上。那孩童百无聊赖正用指甲掐一片花叶子,因听见动静,松开手轻轻转过脸,一双脉脉大眼睛瞧向湛华,圆圆的脸蛋如个粉嫩雪团子,胎发未褪打着垂髫,活脱脱是付仙童样貌。湛华含笑问他:“敢问这里可是有位钟大爷?”孩子扶着墙跳下几案,锦织的光袖垂在地上,赤着脚缓缓走过来,湛华以为他怯生不敢作答,更作出一付慈眉善目,还未等开口言语,便听孩子说:“你不是个鬼?怎么跑到这地方?”
他的童音轻而婉转好似小姑娘吴侬软语,湛华禁不住笑道:“小哥儿莫计较这许多,还请告诉我钟大爷的去向。”孩子眉头轻蹙,抬腿朝他猛踹一脚,湛华惊惶之下栽倒在地,没留神又被扯住头发,孩子手上紧使力气,扯得他头皮仿佛捱了万千针刺,逼迫着面孔高高昂起。湛华再有好涵养,这时也气得改了颜色,竖起眉毛大声喝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再胡闹我可不客气!”这孩子冷冷一笑,打量他半晌幽幽道:“我说钟二郎怎么比以前更蠢相,原来是给你这个妖精迷去心魄!”湛华听这口气忽然着了慌,连忙挣扎着欲要挣脱开来,哪知这孩子竟是力大无穷,他好像网子里的鱼不得脱身,孩子扯着头发将他从屋里拖行到外面,湛华又惊又恼,不知自己撞上了何方神圣,忽看见钟二郎从远出奔来,瞧见这情形顿时立住。湛华正欲朝他求救,却听钟二低声道:“哥哥消消气,这鬼惹了你,回头我打他。”
古语云“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钟二郎虽是付夯模样,钟煌却是一派天真烂漫孩童样子。湛华惊得目瞪口呆,索性也忘了挣扎,痴痴呆呆瞧着他俩,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钟煌大发慈悲松开他,瞥一眼钟二冷笑道:“刚才瞧见你鬼鬼祟祟走进来,脚不挨地又跑出去,我还以为屋里滚着热油呢,原来是守着这么个祸害!”钟二郎委委屈屈辩解道:“我瞧哥哥正忙着,恐怕扰了你安静,唬得气也不敢吭,才踮着脚溜出去。”钟煌扯了一把钟二郎,钟二连忙蹲下身子,没留神耳朵被拧住,钟煌气极道:“你如今也大了,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竟然惹到龙王头上,幸而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不然叫我去哪里给你买棺材!”钟二郎嘿嘿笑着道:“我可没敢惹龙王,是他大发脾气扑上来,不信您只管去问他,”钟煌冷笑道:“现在让我去问哪一个?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动了凡心,怕已经难逃劫数。我过去曾想将他养在身边,奈何自身难保只得做罢,一念之差倒是害了他。”
钟二郎忙说:“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哥哥何必烦恼那些摸不着的事情。我刚送来花生板栗,你若疼我就去尝一点,我好沾光也随着吃些。”钟煌笑着松了他的耳朵,兄弟两个进了屋子。钟二郎小心瞟一眼湛华,见他还瘫软在地上,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去扶,湛华朝他的背影狠狠剜一眼,委委屈屈自己爬起身。大厅里宽敞肃静仿佛庙堂,室内依然冷清如雪洞一般,屋里只设了桌椅,案上摆着一盆花,亭亭直立如火如荼。钟家兄弟热烙坐着,吃果子喝茶闲话家常,湛华小心站在一边,却听钟二郎说:“你这里实在不像样子,还是该搬进我家里。”钟煌冷笑道:“不像样子?即是如此也是奢望不来的,不久我便不能再住这里了,还得回原先的地方。”钟二郎听得此言忽然将茶碗一摔,跳起来雷霆震怒道:“又是那个老不死的王八蛋!老子上次便想将他揍一顿,那老王八早有防备反倒谪了我的官,如今又敢欺负咱们兄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他越想越气愤,撸起袖子便去寻仇拼命,急风急火冲出大门。湛华本想随他一起走,却听钟煌幽幽道:“他要去地府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着。”湛华怯生生问:“他要找哪一个?”钟煌心不在焉剥一颗花生道:“找谁?嗯,找那毗沙王。”
第 51 章
原来钟煌言中的毗沙王便是阎王殿上阎罗王,尊居地府掌握世人生死轮回,赫赫威名雷霆万钧,湛华乍一听不禁茫然怔住,呆了好一晌才惊呼出口,双脚绵软渗出一身凉汗。他做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平日对鬼差畏如虎狼,更何况这次关系到阎罗,心中惊惶难持,眼睛溜溜转几圈,哭丧着脸对钟煌道:“大爷莫见怪,我不敢久作烦扰,这就告辞离去。”钟煌瞟他一眼道:“你慌着跑什么?刚才心躁如火未瞧清你的模样,还不过来叫我看仔细。”湛华依言只得小心挨上去,抿着嘴唇垂目不语,钟煌的手又白又软,猛然抬起来一把扯到他腕上,好像箍上一把铁钳子,他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胸前颠簸着像揣了只兔子,瞧着钟煌将脸挨到自己手臂桑,凑近了口鼻轻轻探嗅,仿佛小孩子谗嘴刚出炉的烤蛋糕,更瘮得全身寒毛都竖,僵着面孔陪做出笑脸,却听钟煌扬头笑道:“原来你身上是甜的,好像烤饼干上敷了一层糖霜,难怪钟二要喜欢。”
钟大爷此人虽有暴烈如雷的脾性,却生得孩童恬静样貌,发威动怒时反倒添出一付娇纵惹人,更何况这一时笑绽梨窝、眯似弯月,粉面桃腮好似喷香的苹果,湛华不由略安下心,跟随着一同笑起来,钟煌却忽然改了脸色,一把甩开他的手,眉毛倒竖怒斥道:“你这鬼好生没规矩,钟二郎平时是如何管教的!我倒该替他整治整治!”他面色转的飞快,撇着脸东张西望审视一番,扬起手朝旁边指道:“钟二郎平日住在狗窝里,倒有颜面说我这里不成样子,你去拧了抹布将地面擦干净。”湛华呆呆立着不动弹,钟煌挥起巴掌朝他打一下,仿佛一把小皮鞭抽打在身上,唬得他连忙蹦出老远,脚或跟不知被什么给绊住,回头看到身后已摆上水盆抹布。
湛华毕竟不敢放出胆子违逆,只有作小伏低撸袖绞巾子,蹲在地上敷衍着擦洗,细白手臂上水珠乱晃,地板上浸湿霪出一片,陈年积尘渐渐融做泥水,没留神把新上身的衣服染污了。他受不惯这般苦楚委屈,心中泛出酽酽的凄惨,暗想自己刚刚还在屋里打着盹,这一会儿竟要受这般委屈,不由得越想越气愤,各样恶毒埋怨在齿间颤抖,眼睛悄悄剜向钟煌,雷霆闪电抨出眸子,恨不能幻做无数锋利小刀子。钟大爷默不作声靠在椅子上,双腿悬在半空轻轻摇晃,不经意间挥动臂膀,厅堂的大门“吱呦”一声被掀开,湛华闻声挺直腰向外张望,却见碧蓝天空刹时抹上浓密乌云,山涧里狂风四起,倾刻间卷起鹅毛雪片,沸沸扬扬漫扬天下,烈风将雪花攒成大团的球儿,青山绿水裹上一派银妆。
这地界前一刻还是水墨画的世界,刹那间生出异像改作严冬,变脸之迅敏堪比钟大爷,湛华惊得目瞪口呆,忙转过头瞧钟煌,竟见对方不知何时已裹上大毛裘衣,脚上套了鹿皮软靴,手中端着个梅花铜手炉,悠闲惬意摇晃着腿。门面大雪灌进屋里,临门的地面铺上一层银霜,风一刀刀抽打上肉皮,湛华连打出几个寒战,再要拿绢子抹地时,手却冻得伸不开,他犹豫了好半晌,大着胆子对钟煌道:“大爷不是唤我洗地,怎么又作法让这世界下起雪来?”钟煌随手将桌上的果皮抹到地上,挑着眉笑道:“我平常都是这个样,招风唤雨为所欲为,你入乡随俗,自然要随主人便。”湛华噤一噤,陪着笑脸轻声埋怨:“那也总不该消遣我。”钟煌听见冷笑说:“我瞧你不顺眼,莫说是消遣,便是让你魂飞魄散也在正理!”
人道鬼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湛华虽然总被钟二郎嘲笑作无能,却毕竟是修炼几百年的恶鬼,心中未尝积存多少良善,他近来虽是装模作样收心敛性,却毕竟不能任人欺压,当即勃然大怒纵身跳起,一股血气直冲上脑袋,飞身迈到钟煌面前。这鬼迷乱常性现出尖牙乌嘴狰狞面目,森白的指甲撩出指尖,好像十只白椎子闪烁寒光,袖卷疾风直朝钟煌逼来,对方不慌不忙搁下手炉,抬起一只手轻轻向前拨动,漫不经心在身前划出个圈子,指尖离了湛华还有余寸便缓缓收下,重又端起茶杯轻轻呷水。湛华只觉身前抡过巨大的浪头,打得头晕眼花目前发白,身子“呼”一下腾到半空,箭一般被甩出厅堂,越过大门直摔到外面雪地上。这世界好一阵天翻地覆,他颠头簸脑思绪不清,爬起来抻着手欲要揉一揉眼睛,摸了半晌却抓出一把空,待清明过来朝细细打量,竟见自己的身体立在老远,原来刚才跌得猛了,脑袋孤零零滚下肩膀。
且不论湛华丢了脑袋凶险如何,却说钟二郎听了他哥哥的埋怨,立时气得肝胆生烟冲冠眦裂,一路上杀气腾腾闯到地府,势如破竹冲到阎王殿,守门的鬼差见来了闹事的,舞着长枪做势阻拦,还未甩出个枪花,便被他一把攥在手掌中,掰玉米般折做两截。鬼差见状唬得更添几分鬼色,钟二抬脚将它踹出个跟头,踢开门扑进阎王殿,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毗沙你这个王八蛋!不过是问鬼审案的小头头,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到我们兄弟头上!”大殿上空旷黑暗,声音撞上墙壁又袅袅的飘荡回来,他勃发的怒气打了水飘,不由激起更亢奋的愤怒,撒开丫子在殿上疯跑,张牙舞爪将两旁陈设摔砸得粉碎,定睛看见殿堂深处明着一盏微灯,好像夜幕里映出孤独的星星,钟二郎尽兴将瓷器全扬下地,大步流星直撵上去。
阎王殿前遮着一串排珠帘,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水瀑一般飞流直下,摇曳碰撞清脆作响,钟二郎一把撩开帘子,见毗沙王正襟端坐在案前,拈着银签子挑灯芯。阎罗王生得皎白面孔,因常年见不到阳光,眉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阴凉,衣玄裳,冠冕旒,凝神静思,举手投足不怒而威,闻着动静并无反应。钟二郎见状更加怒不可竭,抬脚踏到案几上,震得油灯微微摇晃,大巴掌拍着桌面破口大骂:“我哥不堪在你处安身,如今只能住进画里,老子现要把他接回家,你个王八蛋竟敢阻挠我们兄弟团聚!”毗沙王专心致志看一薄竹简,眼皮也懒得翻一下:“什么王八蛋李八蛋,钟煌上次吃泡椒凤爪辣了舌头,大闹一场堵气跑去人间,你是他兄弟,不但不曾好言规劝,反倒火上添油的蹿叨,可知他绝不能任由性子贪恋人间。”
第 52 章
湛华眼睁睁瞧着自己身首异处欲哭无泪,此时也忘了冷,趴在雪地里向前摸索,费了九牛二虎才把头抱回怀里,拂尽面上的积雪小心架回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