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被困在家里,别人的眼光与评价也不再对他造成干扰时,他开始思考家庭的价值,而这是他从前压根不会也不愿意去考虑的问题:孩子的一餐一饭、洗衣服拖地、冰箱里的食物、家具上的尘埃……所谓过日子,就是要把这生活的石磨子一天一天堆过去,看着孩子长大,接受自己变老。当两个人白发苍苍时,回首半生,谁内谁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而当孟玉蕾被硬推出去——虽然她现在远没有他以前挣得多,她在处理领导和同事关系时也因经验浅薄吃了一些亏,可是他能看到,她每一天都在进步,他也为她高兴。
孟玉蕾的生日快到了,齐星辉思前想后,想要送她一台钢琴,这是她现在急需的东西。他知道,她也偷偷地想过,因为他听过她关上门在卫生间打电话,她说那台雅马哈的琴就很好,可是六万八太贵了,她想要一台便宜的二手琴。他不知道是哪台雅马哈,但他决定买下来。六万八对现在的他们来讲不是个小数目,但她的妻子值得。
一天下午,笑笑和安安睡午觉,齐星辉给蒋蔓打了电话。
“她还真没给我说过买琴的事情,但如果她有买琴的想法应该会考虑去以前带课那个琴行。要不,我问问她吧?”
“别让她知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哦,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挂了电话,齐星辉却为钱发了愁。虽说他们紧一紧也能拿得出来,但是要让孟玉蕾因为这件事又增加新的压力,他不愿意。最后,他想到了自己抽屉里那三块儿手表。
第一块儿是父亲生前戴过的梅花,因为久远,表里已经有了锈迹,乍眼一看,完全一副古董相。父亲去世后,齐星辉一样珍藏着它,就像细心地收藏自己对父亲的思念。
第二块儿是国产的天王表,零二年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父亲带他去开元商城挑选的大学礼物。父母都是小城市的工薪阶层,那时候市中心的开元商场对刚来到西安的齐星辉来讲简直高不可攀,更别提一楼金光闪闪的首饰和金表柜台了。
“你一直喊着要我那块儿手表,我跟你妈合计了几天,还是给你买块儿新的。你也满十八岁了,算是我们送你的成年礼。”
炎热的夏天,商场里的冷气却让人心旷神怡。齐星辉跟着父亲在手表柜台间走走停停,最后止步于天王表。他也想在别的柜台止步来着,可是吊牌上的价格让他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虽说父亲承诺让他挑,可家里什么情况他很清楚,他也不能太过分。
一如父亲背后在亲戚那里夸过他的话,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齐星辉最后挑了最便宜的一块儿表,三百六十块,跟父亲手腕上那块儿表一样,造型简单,几乎朴素到没有特点。说实话,他并不是太喜欢那块儿表,他才十八岁,他喜欢新颖和炫酷的东西。
“我看这块儿好。”父亲指着柜台中央一块儿方形手表,“这个看着上档次。”
齐星辉顺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银白色的表盘比他大拇指稍大一圈儿,长方形,却又没有棱角,两侧的弧度弯曲得恰到好处,像两块儿月牙包围着中央的轴承。三根指针短小可爱,十二个小点闪闪发光,十二下面是品牌皇冠形状的标志。
“这,也太贵了。”齐星辉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嘴角却因惊喜而微微扬起。
父亲怔了一下,齐星辉不由地想,“完了,他准是看错价了。”
“一千九,还可以。”
齐星辉愣住了。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过上千块钱的东西。他知道别的孩子有上千块钱的篮球鞋、walkan,可是他想都没想过。他不敢说自己体谅父母,但他从来不愿意为难他们。
“这块儿拿出来让我们看看。”父亲对售货员道。
售后员自是对手表和父亲连着一起夸奖,手表款式新颖,质量上乘,而父亲独具慧眼,又对儿子慈爱有佳。
齐星辉取下自己三十六块钱的塑料表,将蓝色的新手表换在腕上。说来奇怪,单就这一块儿表,让他仿佛换了条胳膊似的。发黄的塑料表之下,是那个粗糙的少年的胳膊,因年轻的荷尔蒙而长出的淡淡汗毛常常让他不好意思,而闪亮的银质表带之下,是个走向稳重的成年人,针指一圈圈划向的未来,藏着他愿意为之努力的灿烂愿景。
当父亲让售货员开票时,齐星辉因难以置信开心地脸颊都要僵掉了,可是当父亲用指尖蘸了嘴巴,在收银台一张张数着人民币时,齐星辉还是于心不忍。父亲与他并不亲密,可他还是明白了父亲想通过这一块儿表向他表达什么。或许是对他考上重点大学的肯定,抑或许是对他未来的期盼,再或许只是因为某种传承。因为他抽屉里那块儿上海手表就是爷爷以前送他的。
从大学到工作,那块儿手表一直陪着他。在大学同学面前,那块儿手表还称得上风光,可是在研究所里,它就是最普通的那个了。他见过领导手上的雷达、沛纳海甚至劳力士,那些品牌于他,是多么遥不可及,可他还是默默喜欢着。他买手表杂志,还会上网研究,他不觉得这算什么“荒唐”爱好,而是觉得手表这门艺术隐藏着微妙的人生哲理。从远古人的日晷到如今腕上精密的腕表,人类就是如此这样把自己紧紧依附于时间之上。可是相对论也让他明白,原来时间也可以被弯曲,而所谓精确,永远没有止境。但是人类还是这般努力,在精确与艺术两方面努力着,当我们囿于日常生活的平凡与枯燥时,原来还有小小的秒针在坚持不懈地丈量,每一秒的闪动,都在宣布新的时刻,提醒我们忘记过去,珍惜当下。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