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房屋里居住着人和猪、狗、鸡、鸭子。他们不仅居住在同一座房屋里,就连各自的食物几乎都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一个如同堆放杂物库房般的变形建筑,楼下住着一对房东夫妇,阁楼上租住着一对母女。女儿怀有身孕,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伊泽租借的房间是一个从正屋分隔出来的简陋小屋。听说这家主人的身患肺病的儿子过去就躺在这里养病。这房间十分破旧,和猪舍没什么两样,好在里面还配有壁橱、厕所和橱柜。
房东夫妇是开裁缝店的,他们既是街道上做缝纫的师傅(因此才让身患肺病的儿子住进单独的小屋),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负责人。据说,租住阁楼的姑娘原来是街道居委会的一位办事员,曾经一度暂时居住在居委会办事处,除了居委会主任和裁缝店主以外,她和其他所有的干事(十来个人)结成了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也就怀上了这当中某个人的孩子。于是,干事们为她筹款租房,让她在这阁楼上把孩子生下来。然而,世间没有什么白干的事。其中有一位干事,家里是卖豆腐的,在这姑娘怀了身孕隐居在这个阁楼之后只有他经常光顾这里。结果,这姑娘就相当于做了这男人的小妾。其他干事们知道后,立刻停止了筹款,大家主张往后一个月的生活费应该由那个家里卖豆腐的男子承担。家里卖蔬菜的、卖钟表的、家里是地主的,以及干其他行业的人,共有七八位,都不同意再支付费用(原先每人出五日元)。直到现在,这个姑娘一想起和他们之间的事情,还懊悔得捶胸顿足。
这个姑娘长着一张大嘴和两颗大大的眼珠,人却长得骨瘦如柴。她讨厌鸭子,只给鸡喂吃剩的食物,而鸭子每次看到鸡吃食都会从旁边跑过来抢食。姑娘见到这种情况总会气愤地追赶得鸭子乱跑。她挺着大肚子,翘着臀部,用一种奇怪的直立姿势奔跑,看上去就像鸭子似的。
在这条巷子口处有一家香烟店,住着一位五十五岁还涂脂抹粉的老婆子。听说她前后已经赶走了七八个情夫,现在正苦于抉择接下去是要找一个中年和尚还是找一个开店的中年男人。裁缝对伊泽说:“听说年轻的男子走后门去买香烟,这个老婆子都会卖给他们一些(不过是黑市价格),所以您也可以走后门试试看。”不巧的是伊泽的工作单位有特别配给,所以就不用找老婆子的麻烦了。(这)
而在香烟店斜对面的大米配给所的后面,住着一位拥有少许积蓄的寡妇。她有一个哥哥(工人)、一个妹妹和两个孩子。不过,她的哥哥和妹妹有一阵子却结成了夫妻关系。这寡妇心想:这样算是便宜了自家人,也就默许了这桩事。这期间,哥哥又有了其他女人。于是,他必须把妹妹安排一下,准备把她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妹妹不愿意,于是吃了老鼠药。妹妹吃下药之后,就去了裁缝店(伊泽寄宿的人家)学做裁缝。接着,她便感到不舒服,最终丢了性命。当时,居委会的医生在诊断书上写的是“心脏病突发”,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伊泽知道这件事后,非常吃惊地问裁缝店主:“唉,是哪个医生给出如此随意的诊断?”裁缝店主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反问道:“你说什么?难不成她得的不是那个病?”
这一带有很多便宜的公寓,一部分房屋里住的是小妾和妓女。这些女人共同的特点是她们都没有孩子,而且各自都把自己的房屋收拾得很干净,因此,她们受到了管理人员的欢迎。至于她们淫乱的私生活、不道德的行为等,一概不成问题,不受影响。半数以上的公寓是军需工厂的宿舍,里面还居住着一些女子敢死队(一)的成员。其中有某科某人的情妇、科长的战时夫人(自己的妻子被疏散了)、要员的姨太太,还有请了假每月只领工资的孕妇队员等。这当中有一位月入五百日元的富裕小妾,她居住着一家独立的门户,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据说,过去专做职业杀手的满洲无业者(此人的妹妹是裁缝店主的徒弟)的隔壁住的是一位指压师。指压师的隔壁住的是裁缝店主银次的一位高徒,再后面住的是一位海军少尉。这位少尉每天吃鱼,喝咖啡,开罐头,饮酒。这一带的地面挖地一尺就会冒水,根本无法挖防空洞。只有少尉挖了一个用水泥防水、比住房还要高级的防空洞。另外,伊泽每次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百货商店(木制二层楼房)。由于战争,这家百货商店已经没有了商品,处于停业中。可是,二楼的赌场每天都设赌局,有权有势的人在那里占据着几个民众酒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对排队的民众怒目而视。
伊泽大学一毕业就做了一名报社记者。接下来,他又成为一名纪录片的导演(还是一个见习生,没有独立导演过作品)。对于二十七岁的年龄来说,他已经对阴暗的人生多少有了一些认识,对政治家、军人、实业家和艺人的内幕多少有所耳闻,可他并没有想到由偏僻地区的小工厂和公寓所包围的商店街竟是如此这般现状。有一次,他向裁缝店主问道:“是不是战争爆发以来,人心就变得颓废了呢?”裁缝店主带着一副哲学家的面孔,平静地回答道:“不是的。怎么说呢?这一带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啊!”
然而,这里还有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伊泽的邻居。
这位邻居是一个很怪的人。他有相当多的资产,却特意选择贫民窟的这条巷子来建造房屋。这大概是出于一种奇怪的考虑,他可能极度讨厌窃贼和闲人侵入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是来访者好不容易穿过贫民窟找到这地方,进到这家院子大门,可环视一下却看不到房子的出入口,他们眼前净是一片镶着纵横格子的窗户,原来房屋的正门跟院子大门的方向正相反。总之,不绕着房子转一圈,就无法找到房门。这种结构会让闲人因束手无策而放弃原来的打算,或者在寻找正门而转来转去的时候,就会被警察识破入侵的企图而遭到管制。显然,这位邻居不喜欢俗世庸人。他的房子为两层楼建筑,有很多房间。就连“万事通”裁缝店主都不太清楚这房子的内部结构。
这位怪人三十岁上下,有一位母亲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妻子。据说,只有他母亲属于神经正常的人,但也会不时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一旦对政府的配给感到不满,她就会赤足闯入居委会讨要说法,可说是附近街道上唯一的女强人。怪人的妻子是一位白痴。在某一年生活还很幸福的时刻,这位怪人就皈依了佛门,身穿一身白衣,外出到日本四国地区寻访寺庙。当时,不知在四国的什么地方,怪人遇到这个白痴女子,跟她情投意合,就把她当成老婆带回来了。这位怪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的白痴老婆就相貌来说跟他很般配。她举止文雅,就像是出身名门的小姐。她眼睛细长,瓜子脸,神情抑郁,面容俏丽,长得犹如古代人偶或能乐面具。就算两个人仅仅站在一起眺望远方,世人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非常有知识和教养的俊男俏女。这位怪人带着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常常给人一种因读了万卷书而感到有点疲惫,忧虑的印象。
有一天,这条巷子在进行防空演习,所有人连老板娘们都积极地参与着。只有这个怪人穿着和服便装,一边咧着嘴嘎嘎大笑,一边在旁边看热闹。过了一会儿,他换上了防空服出现了,一边从一个人手中抢走了水桶,一边发出“唉”、“呀”、“嗬嗬”等怪异的叫声。他一边打水一边泼地,折腾了一会儿,他又爬梯子登上院墙,到屋顶上发号施令,进行了一场训话般的演说。直到这时,伊泽才意识到这位邻居不正常。此人有时从栅栏处钻过来,把裁缝店主的猪舍里装有剩饭的桶倾倒一空,还顺手向鸭子投掷石块,并若无其事地给鸡喂食物,接着又突然把鸡踢开。即使这样,伊泽仍认为这位邻居是个人物,所以他们见面时,一直都平静地相互默默行礼。
但是,怪人和常人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要说不同,怪人比常人本质上行事要更谨慎,待人更礼貌。怪人想笑的时候就嘎嘎大笑,想演说的时候就发表演说,一会儿向鸭子投掷石块,一会儿花上两个小时左右戳猪的头部,捅猪的屁股。不过,他在骨子里害怕别人的眼光,他总是绞尽脑汁,特别小心翼翼地将重要的私生活同他人割裂开,把房子正门装在跟院子大门相反的方向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怪人的私生活通常很少有响动,他很少对他人评头论足,过着充满理性的生活。只有当他嘎嘎大笑时,人们才觉得他和大家不属于同类人。
伊泽家和怪人家所在巷子的对面是一些小公寓,那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流水声和太太们粗俗的谈笑声。其中一间公寓里住着一对卖淫姐妹,在姐姐有客人的夜晚,妹妹就会到走廊里不停地踱步,在妹妹有客人的夜晚,就换做姐姐在深夜的走廊里行走。
怪人的白痴妻子特别安静,温顺。她总是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但别人根本无法听清。即使能听清她的话,也搞不清楚说的是什么。白痴女不知道按时做菜煮饭,如果叫她做的话,她也会做。但是如果因做不好受到训斥,她就会提心吊胆,越发老出差错。所以白痴女即使去领配给物品,也只是一直站在那里,自己什么都不干,都是邻居帮她。大家都说:“她是怪人的老婆,自然也就是白痴了。恐怕大家也不应该对她有什么更高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