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起外套和包,迅速地开门奔了出去。直到坐在驾驶座上,锦书系紧安全带深呼吸几次,面颊上的热度才慢慢散了。
摇了摇头甩去脑海中种种令人心跳过速的回忆,锦书踩下发动机油门,把车开上林荫道。葱绿河谷自春天的雨迎来生气,喧哗的西南风一起降临,隔着半开的车窗,她在等红绿灯的时间,看到了路边的玉兰树已经长出花苞。在这座濒临大西洋的城市里,春天似乎总是比内陆来得早。
两个月,足以融化重重积雪,足以让枝头变得新绿,三月里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带着一点温暖的风吹过她的耳边,锦书才恍然发觉,春天几乎就在她的忽视下溜走了。长久以来严谨刻板的实验室生涯并没有埋没她的慧心,但的确占用了她绝大部分时间。“春天三月三,小妹妹望郎换春衫”,车载CD柔媚的民歌调子响起的时候,锦书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劳拉?”刚进实验室,约瑟夫教授就把她叫住。“你快要答辩了,按说不应该再浪费你的时间,不过这位教授是个石头脑袋,非得指定让你为他担任翻译……”
他说了一大通话,锦书才从各种言语攻击里听出有效信息:“……顾院士要来访问?”
“没错,就是他。”老头气哼哼地点头,“我看他准是看上了我的巧克力收藏。”
但不论老头怎么腹诽,顾院士要来的事实都是每年一次准时发生。因为早上出门太急,锦书结束了整个上午的恶心工作却只有三明治可吃;大概是低劣的食物容易促进哲理思考,她谨慎地评估风险之后还是未雨绸缪了,去买了降血压药回来。
她可不想再大半夜的到处找全天营业的药房了。
晚上回家,锦书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对沈斯晔讲。“要是成为大师的前提是学会攻击别人,大概我一辈子都学不成。”她把洗净的新鲜草莓装在水晶盘子里,浇上搅打好的奶油端给他,忍不住开个玩笑。“如果是打是亲骂是爱,你说我们老头和顾老师是什么关系呢?”
沈斯晔笑:“你如果叫他舅公,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锦书微红着脸瞪他。
“我说的是真的,舅公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收后宫。”沈斯晔半认真地说,“姑姑那时候就是被他引上学医不归路的,他还曾经想劝我也学医!我告诉他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解剖课这一关就过不了,他还说我又不是不吃肉何必假惺惺虚伪……”
锦书听得很想笑,这话倒的确是顾院士的风格。
“但舅公很好相处是真的。我大概七八岁时,他回燕京休假,悄悄带着我在花园里挖过蚯蚓,还告诉我怎么切蚯蚓能变成好多条。”沈斯晔露出了淡淡追忆的怀念神情,又有点好笑。“那时候我小啊,听了他的话就天天挖虫子放在口袋里,直到把我姐姐吓哭。”
看见锦书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安抚地捏捏她的手:“姐姐已经痊愈了,不用担心。”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莞尔道,“我只知道他常年在榄城。”
“他是常驻那里,但总要回家来看看吧?舅婆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也没留下孩子。舅公和祖母关系又很好,每次回来都会来看看我们。”
皇太后和堂兄弟关系很好,前些年堂兄突发心脏病去世,她悲伤的泣不成声以至于数次几乎在灵前晕倒。那时候沈斯晔恰在国内,全程随侍祖母身边,触动很是不浅。
他并不知道,十几岁的顾氏兄弟曾策划着帮三小姐离家出逃,以逃避她继母安排的婚事。为了凑足逃去国外的费用,少年们甚至计划把家里的新式汽车偷开出来卖掉。此后大公子开始从政,二少爷一门心思的往上读书,三小姐顺利嫁进皇宫。那段淹没在故人心底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尽化作了相视一笑和几十年的互相扶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区别只是,在别人的人生里他们是配角。
过了一个星期,顾院士乘飞机直达波士顿机场,粉嫩师兄被派去开车接机,锦书全程陪同翻译。老先生的口语其实比谁都顺,但他声称讲英语费脑子。等见了约瑟夫教授,两位年龄总和一百四十岁的老先生又是一番互相嘲笑。顾院士熟门熟路地翻出藏在抽屉底层的极品瑞士巧克力,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塞进口袋。老头看得心疼,顾院士哼哼道:“这都是介眉给你的吧?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拿一把怎么了?啊不对,一定是你死皮赖脸敲诈来的……”
锦书默默地扭过脸,憋了半日还是想笑。要是教授有心藏起来,他怎么可能翻得到。
她想起沈斯晔说过的话。顾院士没有子女,一直把外甥女瑞平公主看做自己的孩子。老头当年为外甥女的婚事抗争未果后愤然离京,到榄城建成了如今已是这一领域亚洲最先进的实验室。现在老先生整日里带着一群崇拜他如同神明的研究生,做做项目打打扑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搞点资金给一伙学生改善伙食,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如此逍遥,世上能有几人?
可真正开始干活,锦书就笑不出来了。顾院士此来是为了商讨实验室间下一步合作,他视这个交换项目为毕生心血的延续,处处都想得周全,谈起正事半点都不肯含糊,直把锦书累到要吃润喉糖,晚上回家连半句话都说不动。
沈斯晔心疼她,给锦书泡蜂蜜柠檬茶喝,可惜效果寥寥,锦书还是时不时咳嗽。他把配方换成大麦茶,还是无效;换成金银花茶,还是无效;狠了点换成浓缩川贝枇杷膏,仍然无效……原因无他,就算再猛的下火茶,也架不住锦书从早到晚不停地说说说啊。
沈斯晔虽然有点生气,看在顾院士是长辈的份上,暂时按兵不动忍而未发。直到锦书某天晚上回家说到顾教授试图招揽她的话题,他才觉得这事严重了。
原因是顾院士对锦书的专业素养大为赞赏,知道她今年毕业,就伸出橄榄枝摇啊摇:“怎么样?愿不愿来我们这边继续做研究?我给你报销所有机票,一年还有一个月休假。”约瑟夫教授是早知道她要回国的,酸溜溜地对老朋友哼哼了几声“不劳而获”,暗地里却告诉锦书,跟着顾院士会给她很大提高。锦书在燕京大学医学院电话面试的结果还没出,正为工作而烦恼,当下颇有些心动。她对榄城实验室的气氛确实印象很好。结果晚上回来偶然提及,沈斯晔顿时炸毛了。
舅公把锦书当作劳力使唤,勉强还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要是人为造成两地分居呢?再出点事他不得后悔死?他咬着牙暗暗打主意,看锦书还颇有点向往,便按捺住自己的不爽,微笑着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终于等一切细节谈妥时,玉兰花都开了。
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合作协议生效的时候,锦书正陪着顾院士在威尔斯利的慰冰湖畔看山色湖光。身后不时有路过的女孩子笑语嫣然,在春风里听来格外清脆柔媚。老先生走得有些累了,便在湖边坐下。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遥望着湖水缓声吟诵出《岳阳楼记》的名句,顾院士十分感慨。“家姐以前曾在这里念书,那年还是我陪着她来安顿下,一晃就是几十年呐。别的都变了模样,只有这片水还在这里了。”他望着水面叹息几声,转过脸看着站在一边的锦书:“那天我问你的事,考虑的如何?”
锦书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身后却有人朗声说道: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一老一小同时愕然回头。沈斯晔正站在一树柳树下,拂开柳枝对他们安然微笑。
“舅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锦书不知道沈斯晔对顾院士说了什么,她不方便偷听,便坐在湖边石凳上吹风。清风把如镜水面拂起一圈圈软痕,倒映着天光云影,当真能令人忘情。
那对舅甥在一边窃窃私语,过了一时,顾院士忽然转过头来愕然地看着她,脸上是锦书从未见过的复杂。不待她说什么,老先生已背过脸去,恼怒地一把揪住了沈斯晔的领口。“挖墙脚”一词在她耳边时隐时现,沈斯晔没有挣扎,急促地抢先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顾院士仿佛有些疲倦地松了手。等他们联袂回来时,两人面上都已一片平静。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