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夫人看着宝如精致的小脸客气地赞叹了几句。宝如站在母亲身边,却是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看向角落的某个方向。这边姚夫人正夸赞着自己女儿的长处,见她如此,不免有些恼了。“宝如!”
宝如吓得一愣,连忙收回了目光,脸上却有些不忿的模样。姚夫人咽了口气,重新换上了优雅笑容。“这孩子就是有点痴气,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也是我一直把她宠坏了。不过她可是对您家二公子很有好感呢,以后是不是能常来往些,也是咱们的情分——”
那位夫人开始还听得微笑,听到这里表情便有点僵硬了。偷眼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苏家谢氏夫人,她勉强笑道:“孩子们的事我也不好干涉,外子似乎有些事情,先失陪了……”随即匆匆走开。姚夫人脸色变了变,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依旧心不在焉的宝如,描的细细的眉毛都扭曲了,强自压抑着怒气道:“宝如,你在看什么?”
女孩子扁了扁嘴。姚夫人皱着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看见正与一位小姐含笑聊天的苏慕容时,她的眼睛闪了一闪。一丝未明的光在美妇人眼里闪了一瞬,随即她的表情忽然柔和下来。“带你来就是让你来玩玩的,我和爸爸也不拘着你了,自己玩去罢。”宝如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即提着华丽裙摆走向相反方向去了。但是这时候皇帝招手让她过去。
“宝如。”温和地唤了一声,皇帝为女孩子理了理海藻般的咖啡色卷发。“乱跑什么?”
宝如撒娇地拉着父亲的手晃了晃,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亲昵之色溢于言表。皇帝随着她的话看向不远处,只看见了正盯着天花板的苏慕容,不由得皱了皱眉。“不妥。”
宝如撅起了嘴,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了。皇帝看不得女儿撒娇,终于妥协了。宝如微微红了脸,眼角里含着笑,半低了头站在父亲身边。
沈斯晔心下冷笑不已,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葡萄的芬芳在咽喉处散开。他看见人群后祖母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就连一向沉静淡然的谢皇后眉宇间也难得有一丝情绪的余波。嘉音先是死死咬住下唇,随即皱起眉毛,盯住三尺远的地板。女孩儿轻轻吐了口气,小脸已然敛起了所有情绪。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沈斯晔并不确定。恶意骤然从心底升起,凝固一般的寂静里,他笑着一字一句清晰说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诸位亲长齐聚一堂,既然以后她们就是父亲的家人,何不请夫人和姚小姐趁此机会拜见皇太后陛下?”
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里,太后眯着眼睛,无波目光往身周一扫,些许的骚动登时沉寂,她几十年的气势和余威仍然能压住全场。握着一柄宫扇,太后研究着缎面上的花纹淡淡说道:“淑匀,你随我来。”
看见母亲拂袖而去,皇帝的脸色明显黯然了一下。“母亲——”
太后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她们是你的人,何必拜我?既然不入宗谱,那她们与我老婆子何干。”
皇帝哑声说:“她毕竟是儿子的女儿……”
“你女儿?宗谱上你女儿只有永安承华两个,你又何来此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太后终于转过身来,冰冷眼底竟有一丝讥诮。触到她的锐利目光,宝如竟被吓得一颤。“当着满堂贵宾,我还是那句话,她们是你的人不假,可与我沈氏一族概无干系。你也好好管束着你的人,免得连累坏了我家女孩儿的闺誉!”
这句话字字诛心,显见的太后是怒极了。她稳稳执掌了几十年长安宫,不怒尚且能威,何况此刻已然怒极?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甚至包括皇帝。沈斯晔微微低了头,避过祖母的目光,余光看见祖母和母亲的裙摆在地面上依次远去。谢皇后一直保持安静。
直到太后离开房间,殿里才稍稍活泛起来。太后年事已高,近年来都不如何动气,然而余威仍在,足以把所有人压得半句反驳都不敢出。宝如红了眼圈,眼看要哭了。但皇帝并没去安慰她,他只是怔怔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
沈斯晔确定自己没心情给所有人找台阶。他承认自己方才的话出于恶意——但是他不后悔这么做。龙有逆鳞,他也一样。
“嘉嘉?”他低头看了一眼臂弯里乖乖巧巧的女孩儿。嘉音抬起头看向哥哥,抿嘴笑笑。
“哥哥,我没事。”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女孩子以骄傲高贵的姿势端然站着,弯了弯嘴角。这就是长大的代价么?沈斯晔忽然为她觉得难过。但是嘉音摇了摇头。
“哥哥,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只觉得……”
她看向在皇帝身边泫然欲泣的姚宝如。女孩子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目光里不再有赌气,却盈着超然于年龄和阅历的怜悯。那并非出于不分是非的同情,而是终于看懂了复杂人心的通透。
“她们真是……可怜。”
78星辰
第二支舞蹈开始时,嘉音不得不面对被一群热切的青年人围住的尴尬。沈斯晔只能陪她到这里,但是拒绝了势必会得罪人;嘉音左右顾盼,一时不免有些踌躇。虽然被太后给了个没脸,但姚夫人前些天在帝都的活跃起到了作用,很有几位年轻小姐众星捧月地围着姚宝如。如果自己再待在原地就要成为笑话了。嘉音抿了抿嘴,刚要无可奈何地把手递给一位还算顺眼的勋爵,忽然有一个好听的声音插进来:“抱歉阁下,可否让我与小公主跳这一支舞呢?”
全场忽然寂静下来。众目睽睽含着各异情绪看向嘉音和苏慕容。谢家的外孙女、皇储的嫡亲妹妹,以及苏家唯一与谢氏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他们站在一起,政治象征意义远比赏心悦目的视觉效果来的重要。
纵使接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嘉音仍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尽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的姿态。她似乎能感觉到姚宝如也在看了过来,那种过于灼热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苏慕容一如既往的从容。对着讪讪的勋爵春风拂面地一笑,他随即转向女孩儿,清澈眼底微含温暖笑意。
“殿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
他恪守宫廷礼仪地微弯着腰,春雨般温润的目光却始终温温融融地笼罩着嘉音,一如过去的十几年。嘉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笑着屈膝:“……我很高兴,阁下。”
苏慕容的舞技很好,是能足够照顾到女伴的那种好。他虚扶着嘉音的腰,一如既往的礼貌。惯于与帝国名花们调笑的苏三公子,似乎只有在面对这个小妹妹时才会收起所有轻浮习性。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道:“眼睛被沙子迷了?这么高兴的日子里怎么能掉眼泪呢。”
嘉音恶狠狠地瞪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苏慕容好脾气的笑:“好好好,是我不对。”他带着嘉音慢慢向舞池一侧移去,嘉音发现时,睁大了眼睛:“你……”
“嘘。”苏慕容眨了眨眼睛:“这里这么闷,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咱们偷偷溜过去。”
他们果然成功地从侧门逃了出来。一出门,嘉音就扶着腰大大喘了几口气。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颊,让肌肤感到了轻微寒意。紫宸殿外是一片西洋风格的花园,蔷薇花香在夜风中流动,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渐行渐远,此时只闻夏虫鸣歌。嘉音被苏慕容牵着手沿着花墙迷宫一路疾行,宽大的裙摆不时被低矮花枝拂过,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苏慕容回过头来,眸子在星空下闪着明亮光彩:“嘘,别急。”
他带着嘉音三绕两绕,刻意避开了有卫兵巡逻的大道。寂静的夜里,嘉音只听得见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紫宸殿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也许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嘉音觉得有点想笑。可没等她笑出来,苏慕容已经立定站稳:“就是这里了。”
嘉音略带茫然地四顾打量着这里的环境:“这是……”
“东苑的南花园。”
东苑是沈斯煜夫妇回京暂住的宫室。这里的园林似乎近年大大修葺过,无怪她一时认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