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ldo;冉冉,我后悔了。&rdo;
母亲问:&ldo;后悔什么?&rdo;
&ldo;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rdo;
&ldo;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rdo;
&ldo;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lso;阿瓒和冉冉结婚了。&rso;这句话里面的阿瓒。&rdo;
&ldo;这句话你还记得啊?&rdo;
&ldo;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rdo;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ldo;冉冉&rdo;,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ldo;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你要自己好好成长。&rdo;
那时我七岁,不懂他说的话。后来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
回江城的时候是个冬天。万物俱寂。
他靠在躺椅上,盖着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目光宁静久远。依恋,不舍,充满感激。
母亲亦是,微笑凝视着他。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在那个下雪的时分静处了一个下午。
那是我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在那之后,他的身体油尽灯,意识再也无法回转,在现实与幻象中扣动了扳机。伤口的位置在脖子上。
他去世时很安详,穿着和我母亲一起买的睡袍,手腕系着褪了色的红绳,无名指上戴着淡金色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