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起身来,朝画室走去。菲利普从她的态度看不出究竟她乐意他陪她呢,还是宁愿自个儿走。他困窘着,不懂得该离开她呢,还是留在她身边。可是她不想说话,总是粗声粗气地回答他的问话。
一个男人手里端着一只大盘子站在画室门口,凡是进去的人都往盘里放半法郎。画室这时比上午拥挤多了,这儿的英国人、美国人的人数不再占优势,女人的比例也不那么大了。菲利普没料到习画者的人数会聚集这么多。天气很暖和,屋里的空气很快就变得混浊不堪。这回的模特儿是个老头,下巴长满银须。菲利普想将上午所学到的那点技巧拿来实践,结果画得很糟;他才意识到他远不能画得如自己想的那么好。他羡慕地望了望坐在他身边的一两个习画者的素描。他不知道将来是否也能那么熟练地运用炭笔。一小时飞快地过去了。他不想再给普赖斯小姐添麻烦,便在离她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来。末了,当他从她身边走出去时,她鲁莽地问他画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笑着说。
“要是你刚才屈尊坐在我身边,我还可以给你一些指点,我看你有点自以为了不起的。”
“不,哪儿的话。我怕你觉得我讨厌。”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直说的。”
菲利普看出,尽管她态度粗鲁,却是乐意帮助他的。
“好吧,明天就靠你啦。”
“我不介意。”她回答道。
菲利普走了出来,不懂得晚饭之前这段时间如何打发。他渴望干点有特色的事。苦艾酒,对了,要喝苦艾酒。他悠闲地朝火车站走去,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餐席下坐下来,要了一杯苦艾酒。喝下苦艾酒,他既感到恶心,又感到很满足。这酒的味道令人作呕,可是精神效果甚佳,他觉得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美术学校的学生了。同时,由于空腹喝酒,他的精神马上振奋起来。他望着四周的人群,颇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感。他高兴极了。他来到格雷维尔饭馆时,克拉顿坐着的餐桌客满了,但是当他看到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过来时马上大声招呼他,给他腾出位子。晚饭很节省,一盆汤、一碟肉、水果、干酪和半瓶酒;菲利普对吃的并不在意,只顾注意同桌用膳的人。弗拉纳根晚上又来了:他是美国人,一个矮个子,狮子鼻的青年人,生就一张有趣的脸孔,嘴上老是挂着笑容,穿一件图案鲜明的诺福克茄克衫,脖子上围着一条蓝色的硬领巾,头上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花呢帽。当时,印象派在拉丁区占支配地位,然而它战胜旧流派还是最近的事。卡罗路斯·杜兰①、布格路②之流被捧出来与马奈、莫奈和狄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仍然是一种高雅的标志。惠斯勒③对英国人及其同胞的影响颇大,还有那套颇有洞察力的日本版画集。古典大师们的作品受到了新标准的检验。许多世纪以来,人们对拉斐尔的推崇与尊敬成了聪明的年轻人的笑柄。他们宁愿用他的所有的作品去换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那幅维拉斯凯④画的菲力普四世的头像。菲利普发现关于艺术的争论很激烈。午餐时见过面的劳森坐在菲利普的对面。他是个满脸雀斑,红头发、身材瘦小的年轻人,长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来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发表起一通议论来:
①卡罗路斯·杜兰(1837—1917):法国画家。
②布格路(1825—1905):法国画家。
③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及雕刻家。
④维拉斯凯(1599—1660):西班牙画家。
“拉斐尔只是在临摹别人的作品时才算过得去,比如他临摹裴路几诺①和平吐雷克鸠②的作品时,是很拿手的;而想画出自己作品时,他就只是个——”他轻蔑地耸耸肩膀说,“拉斐尔。”
①裴路几诺(1446—1523):意大利画家。
②平吐雷克鸠(1454—1513),意大利画家。
劳森说话太放肆了,菲利普感到吃惊。但他不必回答他,因为弗拉纳根早已不耐烦地插话说: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喊道,“让咱们尽情地喝杜松子酒吧。”
“弗拉纳根,昨晚你才喝醉呢。”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现在指的是今晚,”弗拉纳根说,“你想想看,身在巴黎,整天光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西部口音很重。“啊,人生多么美好,”他打起精神,然后将拳头“砰”地一声击在餐桌上,说,“依我说,让艺术见鬼去吧!”
“说一遍就够了,何必讨厌地重复个不停。”克拉顿严厉地说。
同桌的还有一个美国人,他的装束和菲利普那天下午在卢森堡见到的那些漂亮小伙子一样。他眉清目秀,脸庞瘦削,一副苦行僧的样子,眼睛乌黑发亮。他那身古怪的装束,有点像个亡命的海盗。一头浓黑的头发不时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的习惯动作是戏剧性地将头往后一扬,把那绺长发甩开。他开始谈论起马奈的那幅名画《奥林匹亚》,当时这幅画挂在卢森堡。
“今天我在这幅画前站了一个小时,它确实不是一幅好画。”
劳森把刀叉放下来,绿色的眼睛闪着火焰,愤怒地喘着粗气;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抑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倾听无知的野蛮人的见解是很有趣的,”他说,“你给我们说说,它究竟不好在哪里,好吗?”
这位美国人尚来不及回答,又有另一个人激动地插话道:“你的意思是你看到那幅人体面,认为它不好吗?”
“我没有这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很好。”
“什么右乳房!”劳森喊道,“整幅画是绘画艺术上的奇迹。”
他开始详细地描绘那幅画的美来了。可是在格雷维尔饭馆的这张餐桌上,那些长篇大论的人都只顾自我陶醉,没有人听他的。那位美国人气愤地打断劳森的话。
“你该不是说,你认为那个头部画得好吧?”
劳森激动得脸色发白,开始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了;可是脸上露出愉快而轻蔑的神色、默然坐在那里的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