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姬远玄突围数次,都被我军倚仗工事挡了回去。我本来不是重伤,却因为天寒,伤口迟迟难以愈合,又因为不能少穿棉衣,乃至伤口渐渐居然有些溃烂。宋星帆见我高烧,连夜派人找来了方圆百里所有的医士,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箭疮染毒,治不了的。
李彦宗最后一次突围的时候总算逃了出去,他一逃,其手下将军纷纷投降。史君毅和王宝儿的援军也都陆续赶到,虽然走了李彦宗,却也俘虏了山南叛军大数。山南已经无兵可用了。
我被人抬着上了大车,日夜都有人照顾,倒也没吃苦头。史大姑来看过我一次,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不一会史君毅进来宣旨,想是大姑也有心软的时候。
“朝散大夫明可名接旨,”史君毅的声音微微有些抖,“奉天承运,皇帝告曰:承蒙天恩,朕体大愈。朝散大夫明可名于危时受命,扫清叛党,平定国祸,辅佐太子监国,替天巡狩,剿灭逆贼,功莫大焉!今特诏明可名回京受赏,以犒忠贞。钦此。”
我躺在榻上,蠕动嘴唇谢恩。史君毅先读了好的那份,现在从袖里抽出来的该是罚的那道吧。
“明可名接旨,”史君毅又道:“奉天承运,皇帝告曰:明可名有慢宗室,轻乎国宝,擅用重兵,不遵祖制,现褫其军师将军号,罢其辽东经略相公,回京待罪。钦此。”
史君毅读完,在我身边轻轻坐下,道:“明相保重啊。”我笑了笑,勉强道:“将军想是读反了。”
帐中悄无声息,我也鼻头有些酸,闭上了眼睛。
回京的路上得知金绣程早已经平了河东,正准备长门献俘。我的高烧总算退了,可是人总不舒服,只有想起芸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这才有些精神。穿州过府的时候民众夹道欢迎,却是我最受不住的时候,车壁上要挂上好几层毯子方才不觉得吵闹。
进京之后不能回家,得先去面圣。我躺着一路回来,箭疮倒也好了些,只是每次换洗的时候还有脓水出来。因为这,我甚至有些害怕回家。就像幼年时在外打架输了,不敢回家让娘看我的乌青淤血。
皇上真的大好了,虽然还是消瘦得厉害,却双眼泛光。我在路上便听说了,是冯霂派人人去元毒求来的解药。
“明卿别来无恙。”皇帝笑道。
“托圣天子洪福。”我没有丝毫中气,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皇上步下龙椅,道:“事情本末,朕都知道了。”我按照惯例道了声“吾皇英明”。皇上背着双手,问我:“明卿什么看法?”
我一门心思只有回家,懒得再去弄什么朝政。战仗之事更是沾之不祥,总要为尚未出世的孩子积些阴德。遂道:“明可名罪大恶极,还请吾皇裁夺。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吾皇能留罪臣贱命,罪臣感恩不尽。”
皇上笑了笑,终于道:“你若是能和冯霂合到一处,倒又是个国老了。可惜啊……太后赐了你开国男,朕再加赐你宣武侯,如何?”
“陛下……”侯爵的爵位对我来说实在太高……
“食邑五千石,加上隆裕公主和丰庆郡主的食邑,过富家翁的日子倒也够了吧。”
黄门松开手,我额头触地,久久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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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讲,再讲嘛!”一群扎着冲天辫的孩子围着我,拉着我的衣袖。因为他们,我今天一条鱼都没有钓到。
我轻轻晃了晃手,道:“那明可名已经领旨谢恩,回家过他富家翁的日子了,哪里还有故事?”
“定然还有故事,这明可名总是起起伏伏,此番算是沉到底了,若是起来必是大起!”一个男孩不服气,冲我嚷着。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每次沉了都能起来?”
“若是我沉了,定然能再起来,统领千军万马,横扫北疆西域!”男孩说得兴奋,手里的柳枝胡乱挥舞,神情认真得好笑。
我收了鱼杆,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分给那些孩子。每次给他们讲过故事,我都会分给他们糖果,久而久之,他们也知道这是我要回家吃饭的意思,骑着竹马呼笑着回家去了。
“你怎么不要?”我笑着问那个要横扫北疆西域的孩子。
那男孩撇了撇嘴,认真道:“云夫子,你讲那么多故事,就这个明可名的故事最好听,为什么大人们都没怎么说过呢?”我笑道:“明可名的武功虽然卓绝,但是于国于民并未有什么大的建树,哪里能流传于世,让你这个小子也听到?”说着,我又捏拉捏他的脸。
男孩转头让过,认真道:“云夫子,你定然认识那个明可名,对不对?”
我笑了笑,道:“明可名便是归隐了,还是个宣武侯,哪有那么容易认识他的?”
男孩似乎没听我说话,偏着头,道:“明可名有两个老婆,云夫子……两个师娘……莫非云夫子就是明可名?”
我大笑,道:“明可名乃是真有其人,双腿残疾,现今北疆地方还有子阳庙,供奉的就是一尊明可名坐相。夫子老则老矣,腿脚倒还利落呢。”我拍了拍腿,提起鱼篓往家走去。
“夫子夫子,”男孩从后面拉住我,“你倒说说,那北疆后来如何了?”
“后来?不就是现在的模样?前几年还被匈厥古人抢了燕云二州,朝廷又派兵去夺回来。唉,这一来一去的,都不知多少次了……”我发现自己年纪到底大了,早个二十年,哪里会一句话重复三遍的……
“夫子夫子,那明相不出来管管么?”
“呵呵,哪里还有什么明相?”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仪妹接过我的鱼篓,笑道:“定是又讲故事,弄得鱼也没钓上。六猴儿,进来吃点水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