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启明怔怔地躺在床上,千家没有余财,他的头顶也只是已经用得发旧的蚊帐,一下就能透过无数小洞看到房梁。
这辈子千启明最自豪的就是自己姓千,他阿公死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一张薄木棺材,还是皇帝听了消息后不忍心,把他运送到皇陵陪葬。
他老人家是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平民之身陪葬皇陵的义农,阿公的墓还是功臣墓,阿公不是臣,皇帝却认他为臣,认可他是有“功”之人,做的是对的事。
他爹一生都在为无类楼奔波,即使做了太傅,也不过做了几年就因为放不下无类楼辞官回了姑苏,但这样的两个人,一个用强权逼得顾玄玉不得不取下心头血,一个瞒下了儿子做的错事。
两个他最敬爱的人,让他一生唯一的朋友家破人亡。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
张知鱼看着他指尖流出来的半碗血,上前替他拔了针,道:“你体内的血要换干净,给你开的是生血的丸,每天按时吃,内三日我来为你取一次虫血,等冬天你就不会睡不着了。”
千启明点点头,看着张知鱼问:“是不是我爹逼你来救我的?”
张知鱼垂着眼,只是道:“我是大夫,我救你跟你是谁没有关系。”
千启明也是个聪明人,很快他就理解了这里头的意思,轻声说了句谢谢。
很快,小游便满头大汗地从厨房端着一碗药跑进来,扶住千启明给他慢慢喂了下去。
千启明胃里翻江倒海,却不愿意在人前脏了衣衫,便将药一饮而尽,对顾慈笑:“我已经好多了,你们回家吧,如果我爹不让她你就让他来找我。”
小游觉得屋内气氛古怪,刚想问为什么老爷不让小张大夫回去,千启明已经合了眼,沉沉睡去。
张知鱼和顾慈压根儿不想见千老爷,径直便回了家,千老爷还想再问问儿子的情况,知道是小游将两人送走的,就皱眉坐在椅子上,叹了句:“算了,过两日再问也一样。”
张知鱼和顾慈到家便被两个娘当个宝贝一样看,见连个皮儿都没破才好些。
这会儿张家已经都知道了慈姑的爹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格外怜爱他,今天李氏还特意下了厨,张阿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老人家实在不想吃几个王八羔子做的饭了。
还不如抢二郎的好受些!
千家在大伙儿心里已经成了绝世大反派,张腊月夹了一筷子烤鱼子到顾慈碗里,张秋水立刻添了一一碗冬瓜排骨汤在旁边。
大桃和牛哥儿几个自然不能让两个女娘专美于前,很快顾慈的碗就高得快遮住了脸,还都是荤的!
张知鱼虽没死了爹,但也很荣幸获得了一个待遇——四寸的碗,菜堆得老高。
众人问:“千老爷是不是青面獠牙,又没有叫你们端开水、跪千针?”
“他是个人又不是鬼!”张知鱼笑喷了饭:“再说那样我还能有力气回来?”
秋水古怪地看一眼大口嚼肉的哥哥,嘀咕道:“但你爹不就是这么抗住我爹的摧残的?”
两人假装没听到,都闷头吃米,心道——原来大家的反角儿是聪这上头来的。
张阿公看着小女儿,骂:“刚出门一个小瘟猪儿,又来一个小瘟猪儿,日日猪叫也不说个人话!”又看张大郎:“说,你老子欺负你了吗?”
张大郎祸从天降,摇头做了个道揖:“爹是活佛在世,何曾欺负过人?”
众人哄堂大笑。
张阿公气得吹胡子瞪眼,抱着饭领着二郎去门口吃去了——一群猢狲,不看也罢!
众人又问了些千家的事儿,见千家跟巷子里的街坊并无不同,便有些失望,大家都觉得坏人都跟戏文里使得,一定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又觉得鱼姐儿也算受了大苦。被逼着治人与被逼着念书有什么分别?想想就叫人嘴里发苦,虽又给她夹了一通菜。
张知鱼看着自己里头的青菜豆腐和顾慈碗里的肉,不乐道:“怎么我的都是菜?”
张腊月夹着狮子头,笑:“肉菜慈姑就占了一半,剩下来的我们也想吃呗。”
张知鱼想把萝卜挑出来,张阿公在门上立刻就叹:“当年我们家吃饱都难,你们几个兔崽子这般不惜福。”
张知鱼和顾慈沉默地看着高高的碗,转头就抄起盘子往大伙儿手里倒,众大人只夹了一筷子,整桌席面已经分了个干净。
张阿公还想添两筷子,顿时摔了碗,骂:“谁留一粒米,这辈子也休想吃兰娘的菜!”
于是一顿饭下来,众猢狲个个都扶着墙走,对两人的同情心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