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被她父亲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家主泼天震怒,“你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后地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竟连选婿都要师父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照拂。看来指望有生之年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父亲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后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之日,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谢尚书莫可奈何地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地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家主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兄弟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
这时仆妇们来通禀,守岁饭都备好了,请郎君娘子们移步。弥生搀着母亲出门来,天已经黑透了,雪下得越发大。西北风卷携着雪珠子打在伞面上,飒飒作响。
大堂到花厅有段路,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一时心里腻起来,靠着母亲的肩头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课业做都做不完。像前日临行作梗,我心里急着回来见阿娘,刻刀划伤了手,这会儿还痛呢!”
沛夫人是谢家大妇,正头的嫡室嫡妻。连着养了四个儿子,到第五个才生下她,宝贝得心肝肉一样。听她温言絮语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难为你。”沛夫人伤嗟道,“殿下是凤子龙孙,满肚子才学闻名遐迩,太学里又收了那么多学生,如今个个在朝野为官,桃李满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你一个女弟子,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咱们应当感恩戴德,还有推托的道理吗?”
弥生暗里惆怅,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嗫嚅着道是。
待进了花厅,父亲另四房兄弟家眷们都到了。又是一番规矩,从父跟前磕头行礼。几个姨娘虽有所出,仍旧不能上正席,在花厅那头另开了单桌。按理说弥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份同她们兜搭,不过毕竟在外几年有了阅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着六扇屏风遥遥请安问好。几个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行三的婶娘贺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们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乡试,也请你指点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们忌酒,过节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们那头饮椒柏酒,我们这里有荔枝烧。打立秋就备好了,就等着年下用的。”说着要打发人往屏风那边送一壶过去,弥生忙接过斟壶,绕桌一一伺候起来。
四个堂姐站起来躬身,“不敢当,多谢阿妹!”
她且压她们坐下,应道:“我整年不在家,婶娘和阿姊们跟前尽点意思。”又给沛夫人满上,自己举了琉璃盏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们。”
颇豪气的举动又叫她们嘲笑起来,“是夫子教的吗?学得男人家一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太学里见得多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众人干了酒,二婶娘向夫人啧啧道:“若是有个师娘还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没法子手把手地教。”
沛夫人转脸问弥生:“乐陵王殿下的婚事还没有消息吗?”
弥生无关痛痒,只顾吃她面前的驼蹄羹,懒散应道:“我是做学生的,夫子的婚事不与我相干。再说平常除了授业,夫子从不和我多说话。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一个男人,年近二十五还没有婚配,走到哪里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艰难,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当然了,历来没有做学生的背后编派师父的道理。倒不是因为像父亲一样把师尊举在头顶上,只是不甚感兴趣。乐陵王殿下在文人圈子里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对学生却一板一眼,且说话苛刻,挑剔难伺候。他们这些资质浅的躲他都躲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过问他的婚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