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回答。她又问:“是什么?”“就是这事,”他终于开口说,“实验室里所有的辛勤工作,所有的研究,我再也看不到它们的结果了。”他说话时,她想,真怪,这是那一天里他的声音第一次没有了歇斯底里的恐惧,从狂躁、残忍逐渐变得温柔、亲切、安静,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在一整天里,她都以为他再也不能恢复过来的。他是不是在最后一瞬间又得到拯救,被送回那安静的巴比妥的港湾?他真的已忘记死亡而滑向梦乡了吗?
外面楼梯又吱嘎吱嘎响了起来,又是那女人殷勤的声音:“兰道先生和太太,请原谅。我丈夫想知道你们在饭前是否愿意喝点什么。我们什么都有;但我丈夫自己做了一些相当不错的朗姆甜酒。”过了一会内森说:“好,谢谢你,来点朗姆酒吧,两份。”她想,这简直像另一个内森在说话。但马上她又听见他低声说:“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和我没有孩子。”她凝视着渐渐黯淡的余晖,在床单下摸着自己那薄薄的指甲,觉得它们可以像刀刃一样切入她的掌心。心想:他为什么现在说这个?我知道,就像他有时说的,我是一个性受虐狂,他只是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但为什么他不能饶过我,让我不再痛苦下去呢?“我是指昨晚说的结婚的事。”她听他这样说道。她没有回答。她开始半梦半醒地想起克拉科夫,想起多年前马蹄踢踢踏踏地响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眼前毫无理由地出现了在某家电影院的黑暗中看见的鲜艳的唐老鸭彩色粉笔画形象,它正在瞎忙乎,头上歪戴着一顶水手帽,用波兰语气急败坏地说着什么。随后听见她母亲温柔的笑声。她想:如果我能将过去的事打开一扇记忆的门,也许我能对他讲一些。但那过去或负疚,或是别的什么,在我的嘴里变成了沉默。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我曾受尽磨难?我失去了……
……即使他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呻吟着那些疯话——“别逗弄我,爱玛·格利丝”,即使他的手无情地揪着她的头发像要把它们连根拔去,而另一只手使劲地抓着她的肩膀,疼得她直想呕吐,即使他躺在那儿浑身颤栗,像一个濒临疯狂徘徊在地狱——甚至即使她被淹没在最恐惧的气氛之中,当她吮吸着他的阳物时,仍然忍不住感到那旧时的快乐。吸啊吸啊吸啊,她无休无止地吮吸着。她的手指紧抓住他身下长满森林的沃土,感觉手指甲里嵌满了泥土。地上又潮又冷,她嗅到了树木燃烧的烟味;透过眯缝的眼睛,她看见一片不可思议的火红色。她一个劲儿地吮吸着。膝盖下页岩的碎片硌得她很疼,但她并没理会。“哦,耶稣基督!哦,操,快吸,爱玛,吸这个犹太男孩。”她用手捧起他坚实的睾丸,抚摸着那精美的阴毛。像往常一样,她脑海中出现一柱光滑的弹子状的棕榈树叶,海绵状的柔软的头,复叶片渐渐肿大膨胀开花。“我们这种关系,这种独特的狂乱的共生现象。”她回忆道,“只能来源于一个巨大坚硬的孤独的犹太阴茎和一个美丽的斯拉夫上下腭的相遇。”她此时很不安,很害怕地想着:是的,是的,他甚至给了我那个,他笑着把犯罪感赶跑了,他说我为用嘴去吮吸男人的阳物感到羞耻真是荒唐。这不是我的错。我的丈夫索然无味,并不想要我这么做;我在华沙的情人也没有这个要求。我无法这样做,这并不是我的错。他说我是两千年来反对口交的犹太——基督教精神的受害者。他说,那可恶的神话告诉人们只有男同性恋者才喜欢口交。他总这样说,这是爱的吸吮,吸我吧,享受吧,亲爱的!所以现在即使恐惧的乌云笼罩着她,还有他不停的辱骂和虐待——即使现在,她的欢乐也不仅仅是一种享受,而是不断再造出来的极度狂喜。她不停地吮吸着,但背上冰凉的震颤却阵阵袭来。她甚至对这种情形毫不奇怪:他越是折磨她的头皮,越是起劲地叫那个她憎恶至极的“爱玛”,她越是欲火中烧恨不得一口吞下他的阴茎。当她偶尔停下,抬起头来喘喘气,说:“哦,上帝,我喜欢吸你。”话语与从前一样简洁明了,不由自主。她睁开眼睛,瞥了一眼他扭曲的脸,又闭上眼睛疯狂地吮吸起来。她发现他的声音开始变成大叫,在岩石山壁上回荡着。“快吸,你这头法西斯猪,爱玛·格利丝犹太妓女!”那滑腻的龟头和肿胀粗硬的阴茎告诉她他快要出来了,告诉她放松下来等待接受那即将涌出的洪水,接受那像棕榈树奶汁一样喷射而出的激流;而在这一瞬间的期待中,像以往一样,她感到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泪水……
……“我好不容易飘下来了,”隔了好长时间,她听见他在卧室里小声地咕哝着,“我以为我要垮掉——我以为我真的要彻底垮掉了,但我已经飘下来了。感谢上帝,我找到了巴比妥。”他停了一下,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它们,那些巴比妥,是吧?”
“是的。”她回答说。她现在非常困倦。外面,天几乎已快黑尽了,火焰般的树叶变得模糊不清,渐渐隐入雾气蒙胧的秋季的夜色中。卧室的灯光透了出去。苏菲在内森身边翻动了一下,眼睛望着墙上那幅嵌在琥珀色镜框里的画像,那位另一世纪的新英格兰老祖母在头巾下与她对视着,表情安详而困惑。苏菲迷迷糊糊地想:摄影师刚说了别动。她打了个哈欠,迷糊了一小会,又打了个哈欠。
“我们最后在哪儿找到它们的?”内森问。
“在汽车仪表板下的小工具箱里,”她说,“你今天早上放在那儿的,后来你忘了。一小瓶耐波他。”
“上帝,真糟糕。我真的忘了。我一直云里雾里。来!”被子突然一阵抖动,他又兴起,伸过手来摸索着她。“噢,苏菲——上帝,我爱你!”他用胳膊搂住她,用力地将她拉向他;几乎在同时,她大喘一口气,尖叫起来。那声音并不大,但那疼痛却很真切,严重。她发出一声很小的但却很真实的哭叫:“内森……”
……那只锃亮的皮鞋鞋尖狠狠地踢在她的两根肋骨之间,缩回来,然后又踢过来,她肺部的气息被挤压出来,胸部一阵剧痛。“内森!”这是一声绝望的呻吟而不是尖叫,她那粗重的喘息声和着他的辱骂一起灌进她的耳朵:“这是你应得的教训……你这肮脏的波兰娼妇!”她没有因疼痛而畏缩,而是吞下了它,把它存进她身体深处的那个地窖或垃圾箱里,里面已盛满他所有的残暴:他的威胁,他的辱骂,他的诅咒。她也没有哭。这时,当他半扯半拖地把她带到那个高高突出的半山腰时,她躺在那儿,透过树林看着远远的下面,看着他们的汽车,车篷已放了下来,孤零零地停在那里,任凭秋风刮起的树叶和碎片飘打着全身。已是下午,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在树林里已呆了好几个钟头。他踢了她三次。他的腿第三次收回去时,她还在等待着下一次,浑身颤抖,因为恐惧和疼痛,也因为那浸透双腿、双手、骨头的冰凉的寒气。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踢过来,而是落在了树叶上。“在你身上撒尿!”她听见他说:“太妙了,好主意!”这时他用那擦得锃亮的皮鞋把她的脸拨了一下,脸朝上对着他;那皮革很冷很硬地靠在她的脸上。当她看着他拉开裤子的拉链,并听从他的命令把嘴张开时,她一时陷入一阵迷茫,想起了他的话:我亲爱的,我想你已完全没有了自我!这话是一个小插曲后他十分温柔地对她说的。夏日的一天傍晚,他从实验室打来电话,随意说起他特别想吃他们在约克威尔吃过的一种面点,她马上从弗兰特布西乘地铁跑了好几英里,到了八十六街,发疯般地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又花了几个小时把它们带回去,兴奋地展示在他的眼前。你不许这样做,他心疼地对她说,为满足我的一点点怪念头,亲爱的苏菲,苏菲甜心,我想你已完全没有了自我!(她现在正这样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但此刻他努力想往她身上撒尿。事实上,这个举动揭开了他那天恐慌的帷幕。“把嘴张大,”他命令她。她等着,看着,大张着嘴,嘴唇抖着。一滴,两滴,三滴,软软的暖暖的滴在她的眉毛上,就再也没有了。她闭上眼睛,等着,只感觉到他俯身在她上面,下面是潮湿、冰凉的树枝树叶,阴森森的凉风由远而近,鞭子似的抽打着她。这时她听见他开始呻吟起来,那声音伴着恐惧颤抖着。“哦,上帝,我要完蛋了!”她睁开眼看着他,发现他的脸突然变得像鱼肚子一样苍白;而且她从未见过那张脸那样出汗,那汗像油珠一样溅落下来。“我要完了!”他哀嚎着,“我要完了!”他身子一沉,在她身边蹲下来,把脸埋在手掌中,用手蒙住双眼,呻吟着,颤抖着。“噢,上帝,我要完蛋了。爱玛,你得帮帮我!”然后他们把刚才的一切抛在脑后,一溜烟地顺着山路小道跑了下去。她像护士带着伤兵逃跑似的,领着他跨过坑坑洼洼的斜坡,不时回头看看他,引导他穿过树丛。他用苍白的手遮住眼睛,就像在眼睛上缠了一圈绷带。他们沿着一条湍急的溪流不停地往山下走,跨过一座小桥,穿越更多的染上各种颜色的树林:粉红,橘黄,朱红,一簇簇白色的白桦林不时点缀其中。苏菲听见内森又说话了,但声音很低:“我要完蛋了!”终于,他们来到了平地,那辆被遗弃的汽车还停在那儿,旁边有一只翻倒在地的垃圾箱,牛奶纸杯、纸碟、糖果包装被秋风吹得上下翻飞。终于,他一把抓住他的手提箱,把它扔到地上,像强盗似的在里面乱翻一气。苏菲站在一边,束手无策,一言不发;这时箱子里的东西全被扯了出来,袜子,衬衫,内衣裤,领带,男式用品等等在空中乱飞,把汽车弄得像花车一样。“那该死的耐波他呢?”他吼叫道,“我放在哪儿了?哦,他妈的!噢,上帝,我已经……”但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站起身来转到车前,一下子扑到前座上,躺在方向盘下发疯般地弄得仪表盘下小工具箱的门。找到了!“水!”他喘着气说,“水!”虽然在疼痛中她一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已经条件反射似的把放在后座的纸箱里的野餐篮子拉了出来。这些东西他们还未动过。她飞快打开一瓶啤酒塞到他手中,泡沫溢出到处都是。他把药片吞下。她看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可怜的恶魔。这是内森的话——是的,是他的——几个星期前他们去看《失去的周末》,当看到那位疯狂的想从威士忌中寻求慰藉的雷·米切兰德时,“可怜的恶魔!”内森当时曾小声地说。现在,绿色的啤酒瓶已经底朝天,他喉部的肌肉仍在剧烈地抽动着。她又想起那部电影中的情节,想道:可怜的恶魔。这是她第一次对内森产生类似怜悯而非其他的感觉。她不能忍受怜悯他的念头。一旦意识到这个,她觉得自己十分震惊,脸开始麻木。她慢慢蹲下去坐在地上,背靠着汽车。停车场的垃圾和沙砾被黄昏的风吹起来在她的周围飞动,被踢伤的肋骨一跳一跳地疼痛无比,像突然降临的凶恶回忆一样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她用手轻轻地摸着肋骨,沿着红肿的地方轻轻地抚摸着。她不知道他是否踢断了她的骨头。她现在头昏眼花,神经呆滞,已经忘了时间。她似乎没有听见他从前排座位上发出的声音。他躺在那儿,一只腿还在抽搐(她只能看见溅满泥的裤脚的翻边)。他咕哝着,用很低沉的声音含含糊糊说着什么“死亡的必要”。接着是一串笑声,声音不大:哈哈哈哈……然后又是很久没有动静。她轻轻地说:“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爱玛。”
“爱玛是我无法忍受的东西,”苏菲告诉我说,“我能忍受内森的一切,但我……我不能忍受他把我变成爱玛·格利丝。我在集中营见过她一两次——那恶魔般的女人,她可以把威尔曼恩变得像天使一样。叫我爱玛·格利丝比用腿踢我更让我受不了。但那晚我们到那家小客栈之前,我曾试图让他不要那样叫我。当他叫我‘苏菲宝贝儿’时,我知道他还不是那么亢奋,疯狂,尽管那时他仍在把玩那两颗毒药。但这次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到了什么程度。我和他同生死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我不想我俩去死——无论是分开还是在一起。不,无论如何。但这时耐波他开始起作用,我能看出来。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紧紧抓住我,用身体用力地挤压我,我疼得很厉害。我以为我快要晕过去了。我开始尖叫,他这才意识到他对我干了些什么。他马上充满内疚,不停地在床上低声说:”苏菲,苏菲,我都对你干了些什么?我怎能伤害你呢?“诸如此类的话。但巴比妥——他把它叫做巴比——开始发挥作用,他睁不开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我记得那家客栈的老板娘又来到楼上,在门外问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喝朗姆酒和吃晚饭,天已经不早了。我告诉她我们很累,要睡觉。她十分生气,恼怒地说这是最不道德的事,等等,但我并不在意,我自己也很累很困,于是我回来躺在内森身边。但马上,哦,我的上帝,我想起了烟缸里的那两颗胶囊。我一阵心慌,很害怕,不知该怎么处理它们。它们太危险了!我不敢把它们扔到窗外或垃圾箱里,因为我怕它们会破开,那气味会毒死别人。我想到抽水马桶,但我担心会把水甚至地板染上毒。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明白我必须把它们从内森身边拿开,于是我还是决定试一试抽水马桶。我来到浴室,里面有些光亮。我小心地从烟缸里拿起胶囊,摸黑来到浴室,把它们扔进马桶。它们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浮起来,而是像两颗石子一样沉了下去。我赶紧拉了一下水箱,它们便消失了。
“我回到床上很快便睡着了。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没有做梦。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夜里内森有一次大叫着醒了过来,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不知道。半夜里,他在我身边像疯子一样嚎叫,真令我害怕。我到现在还弄不懂他为什么没有把方圆几英里内的别的人吵醒?但我一下子被吓醒了。他开始大叫着什么死亡,毁灭,绞刑,毒气,焚尸炉什么的,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那个白天我一直胆战心惊,但夜里更可怕。他一直像这样一会儿疯一会儿好的,但这一次他好像要永远疯下去了。‘我们必须死!’他在黑暗中狂言道。我听见他长长地呻吟着说:”死亡是必要的。‘然后他起身越过我朝桌子摸过去,好像在寻找毒药,但奇怪的是,这次只持续了几分钟他便软了下来,虚弱得难以支撑,我这才能把他拉回来按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说:“亲爱的,睡吧,没事了。你做了一个噩梦。’等等一类的傻话。但这些话还真起了作用,他很快安静下来又睡着了。房间里很黑。我吻着他的脸颊,他的皮肤这时变得很凉。
“我们睡了很久很久。当我醒来了,从射进来的光线我知道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窗外的树叶被照得发亮,仿佛整个树林都着了火。内森还在睡,我就这样睁着眼睛在他身边躺着,躺了很久,想着心事。我知道我无法将我的过去再隐瞒下去。我不能对自己隐瞒,也不能再对内森隐瞒。如果我不告诉他,我们将无法再在一起继续生活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决不能告诉他——决不!——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应该知道,否则我们无法再继续相爱,更不可能结婚。而没有内森,我什么……什么也不是了。于是我下决心告诉他这件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