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谷要自长,人要自强。游信心下知晓,季斐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次日主动去他房前负荆请罪。季斐然开门,长伸一个懒腰,鸭子摆似的摇回床上,眼皮压铅般合上,端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游信守他面前,犹疑半晌才道:“斐然,东西可收拾好了?”
季斐然扯被子盖住脑袋,嗯了几声。游信往屋内扫了一圈,轻吁一口气,开始收拾他的行李。
一切准备就绪,游信到大厅等待,归衡启刚去半盏茶功夫,季斐然则随之而来。
断断续续砸暴雨,总算挂上大太阳。归衡启翻了黄历,知府送客,一行人备马回京。随从牵马出门,季斐然折扇一撑,走在几人前头,一路左瞧瞧右看看,浑然一副罽袍哥儿相。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正值牡丹盛开时节,满城姚黄魏紫,二乔豆绿,红白粉黛,美不胜收。季斐然一路摇扇一路赏花,仰首闭眼,轻吸花香,怡然自如。
另外三人并肩而行,游信盯着季斐然,封尧盯着游信。正所谓四人行,必有剩余。归大人这会子是和尚之梳,不知自丑,眼睛一弯,还乐得清闲。
走了一段,季斐然停在一朵魏紫面前,俯身去嗅花香。归衡启屁颠跟去道:“这花还真是天下一绝。”
封尧道:“可惜花无百日红,过不了几日便谢了。”
季斐然端详花蕊,微笑道:“花无百日红,尚有重开日。人有数载命,却无再少年。”
游信离他两步远,垂下眼帘,转身欲走远些,却又听季斐然道:“何况,是个人都知道,一壶难装两样酒,一树难开两样花。”
游信顿成木头鸡。季斐然道:“游大人,我说的话对不对?”
游信未加理会,跃上马背,驾了一声,马儿疾驰出去。
归衡启眼珠子骨碌一转,刚转到季斐然身上,又转了回去,若无其事地玩花。做人难,做季斐然身边的人,更难。不吱一下,图的是安全。季斐然弹了弹花骨朵,却听到小贩扯着嗓子喊道:“卖鸟喽,斗鸟画眉!”
季斐然侧身上马,拉了拉缰绳,见那小贩打点四五个笼子,几乎只只都在斗着。他手中倒提了个不一样的:绿纱罩子,金漆黄铜钩,哥窑水食罐,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小贩道:“公子,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系世间无,将它各处去斗,俱斗它不过,成百十贯赢得。买了回去玩玩罢。”
季斐然拽紧绳子,冲那小贩摆摆扇子柄,对归衡启道:“真拿子望没法子,这不对那不是,孩子脾气。我这就追他去。”
语毕策马奔驰。
归衡启唤道:“季大人,你骑的是我的马啊~~”季斐然耳聋似的跑了一段,停下来,半侧脸。顿了半晌,重重在马臀上扬了一鞭子。归衡启又喊了数次,不过多时,却没了影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封尧,封尧马脸一拉,上马,头也不回,杀出重围。
由于季斐然闲散,归衡启闹腾,天将黑时,一行人俱未赶多少路。过了个小林子翻了座山,在州镇里落脚。踏进镇口,仰头便见一破牌匾,四个龙飞凤舞的瘦金字:没有客栈。
季斐然下了马,扇柄在手心里咚咚敲:“就这家了。”
手一挥,缰绳甩入扈从手中,大步流星杀入客栈。
订房掏盘缠付账下住,一气呵成。见几人衣着光鲜,店内伙计小二则拉了桌子,大摆客栈的特色菜,一看馔食名字,众人纷纷掉眼珠子:没有凤爪,没有肉丸,没有热肠,没有辣子鸡。季斐然将腿一翘,满眼喜色:“真不错。”
封尧道:“觉得不错,就多吃点罢。”
游信微笑道:“拙中见巧,倒也别具一格。”
季斐然跟着干笑,几道“没有”下肚,也饱了八九分。回房歇息前,偏偏又瞅着桌脚的酒坛子,拎起,二话不说上楼。游信欲言又止,封尧倒替他说了话:“小贤,少喝点。”
季斐然挥挥爪子,稀泥抹墙,甩了门自个儿享受。
散了席,看书的看书,舞剑的舞剑,玩花的玩花,喝酒的喝酒。一个时辰后,看书的看不下去,光临隔壁房门。
刚推开门,游信便看见季斐然躺在椅子旁,手中还抱着酒坛子。游信惊得立刻蹲下扶他,却见季斐然抬眼凝视自己,眸中一半水雾,一半醉意。片刻,季斐然伸开双臂,抱住椅子脚,哼了一声,靠在椅背后睡着了。
游信勾住他的腋下,抱他起了寸许,他奋然挣扎,便不敢再动。季斐然晃晃脑袋,四处摸索,抓起酒坛子继续灌酒。游信按住他的手道:“斐然,不要再喝了。会着凉的,我扶你上床。”
季斐然奄忽搂住他的脖子。游信一愣,似大虫搂着自己搬,僵如雕塑。季斐然已无力气,倒在游信身上,踢翻了身边的酒坛子。一小股酒水流出来后,坛子便空了。
季斐然吸了吸鼻子,轻声道:“齐祚……”
这会子游信更似不能动了,完全滞在原地。季斐然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一个劲蹭来蹭去,眼皮子都给蹭红,声音依旧未变:“齐祚。”
游信将他抱起,安置在床上。季斐然还在不断唤着那个名字。
游信在他身边坐下。季斐然闭着眼,眉角已冒出细汗,双手乱抓。游信将手放在他的手心,垂头平静地看着他。季斐然握住他的手,打了个酒嗝,坦然微笑。想说些什么,却嘴皮一抖,唇角扁下来:“齐祚……”
游信咽了口唾沫,抽出手,看了季斐然许久,走出门去。季斐然抱住被褥,咳嗽两声道,支吾了一句话,却模糊不清。
次日清晨,游信路过马棚时,发现少了一匹。问过店小二,方知天还未亮,季斐然已骑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