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快乐的就必须是永远快乐的人吗?那不快乐的人不是连快乐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医生?”说到最后两个字,他从杂志上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但嘴唇很用力,作为一种强调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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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以对。
不仅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很难反驳,而且是因为他惊人的美貌把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反应力都震住了。那天我的眼力真是出奇得好,他确实长着春天池塘一样润泽温和的眼睛和杨柳一样柔软的睫毛,光洁的皮肤在老式落地台灯淡淡的灯光下象丝绸一样,粉红色的丰润的上唇略微翘起,可以看到一点点洁白如玉的牙齿。
我忘记我是怎样在他身边坐下来,和他一起看有大峡谷专题报道的NATIONAL GEOGRAPHIC的了。也可能我根本就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坐下来了。也许是因为有许多相通处的人,交流特别方便,所以什么也没有多说吧?他很少说话,喝咖啡和看杂志都很慢。我看得也慢了下来,因为常常被他垂落的头发打扰了视野,然后呆呆地看他随手慢慢把头发捋到脑后。他的头发散发出混合了毛线帽子、阳光和不知什么高级香水淡淡的迷人的香气。这不是幻觉吧?我不会同时具有幻视、幻听和幻嗅吧?应该不会,因为最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职业:泰雅,美容师。
“你的发质很特别,可以好好打扮一下”,他说,“那天我在医院里就注意到了。”
至少可以肯定那天不是幻觉。
“但是你皮肤太油腻,穿着太随便,裤子和鞋子也太脏了。”
“我就是这个样子,打扮不是我这种人干的事。”我反驳道。我在反复的术前谈话和查房中积累大量反驳的语句和本能的反驳的口气,有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
但泰雅显然不是这种人,他说:“‘美丽人生’大概是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似乎那是泰雅熟悉的,却不知为什么,熟悉“美丽人生”的美丽的泰雅几乎没有因为时时刻刻感受到美丽而有一些微笑。
我就这样认识了泰雅。
后来我才发现“美丽人生”是一个离我工作的医院非常近的地方。医院处于市中心地区,周围的街区都是高档的大宾馆和涉外商店,有无数的霓虹灯招牌。入夜后更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出没。如果说豪华艳丽,全市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这个区域了。在这里,医院反而象一个奇怪的伤疤,朴素得惊人,庄严得过分,独自矗立在那里。除了医院以外,这里应该是美丽的人生上演的好舞台吧。
当我还是个实习医生时经常会傻傻地数周围的霓虹灯和广告灯箱,但是那时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幅紫色底的大美人图下有一行字。从外科老大楼北窗看去,她正好夹在2幢20世纪30年代建造的英国教会医院的老楼中间,成为所有从外科大楼北窗向外张望的人的一幅特殊的风景画。她的睫毛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用一种冷冷的眼光扫过所有的行人。也许是她美得让我寒战,所以我从来不曾注意她下面的字:“美丽人生……您的人生从这里开始美丽”。
每天我查完房,去北侧的值班室换衣服准备上手术室开刀的时候都会往那个地方望一眼,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如果有什么感慨,就多望几眼,再休息一下。今天我望得特别多,因为今天郑为康的柜子打开了。郑为康是我最小的师叔,严威是我最大的师兄,他们年纪只差一岁,他们在值班室的柜子正好并排。昨夜严威的钥匙掉了,今天早上叫木匠来撬门,木匠用力过度把橱柱撬歪了,为康柜子的锁头脱了出来,就自动打开了。
早上上班时我就注意到了。尽管已经过了半年多,柜子里还是散发出洗头膏淡淡的香气。从半开的柜门里可以看到几本武侠小说,旧版的《实用外科学》,用报废的手术缝线缝过的破拖鞋,印着药厂名字的圆珠笔,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就象大明星具有偶像地位的乱而艺术的居室。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为康都是一个具有偶像气质的人。他是医院最年轻的博士,最年轻外科副教授。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无论什么样难缠的家属,他都能搞定,化干戈为玉帛。无论半夜开刀开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灿烂的笑容和源源不断的笑话。不管是实习护士或进修医生,还是院长主任,他都一视同仁。他皮肤白净,有一双大手,长期浸泡消毒液后皮肤特别滑嫩。虽然他个子只有1米72,体重倒有160斤,但他是本院护士的大众情人,更一直是我仰慕的偶像。
我还记得那天从手术室回来正吃饭,小师兄方和进来说:“哟!看你这个样子!象马上要派你去索马里一样。”我满嘴塞了炒蛋,含混地说:“那也好,至少是出国。”他笑道:“哈哈,正好有个机会去摩洛哥,你去不去?也是出国。”我不解:“什么?工会组织去旅游?还是随什么运动队出访?”“不,是WHO的援助医疗队,”他说,“听说要去3年,当中只能回来2星期。听说要年轻但有资历的人去。”我更不解了:“什么叫年轻有资历?”方和说:“大概不是严威就是郑为康。严大教授当然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受苦,估计总是为康去了。”
炒蛋的香气立刻远了,因为想到3年内不可能再看到为康我瞬间食欲全无。仍掉盒饭,我套上白大衣穿着手术室的拖鞋懒懒地去病史室借病史。我拖着步子,似乎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留住有为康在的每一天。我走近花园大门时,恰好为康穿便装从花园会议室出来。初夏的花园一片翠绿,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纯净灿烂,而比阳光更纯净灿烂的是为康的笑容。
“瞧你呀!又穿手术室的隔离鞋出来,被手术室护士长骂得还不够吗?”他说。上次他自己也懒得换鞋,穿手术室的拖鞋出来,结果旧拖鞋搭袢断了,为了不让林护士长发现,只好用自己科室发的一模一样的新拖鞋换上,把手术室的旧拖鞋拿回科里来。“哈哈,旧的软,值班穿着舒服。”他自嘲道。同时从橱里找出做动物实验用的过期的手术缝线和器械,用持针器夹着圆针缝了一圈。师傅正好回值班室,问他在干什么。他笑道:“这鞋头上手指伸不进去,用持针器正好。现在倒不会用直针缝东西了。呵呵。”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说“我好想每天看到你,请你不要走”吗?当然不能。即使他自己也不情愿离开妻儿而去,他能心随己愿吗?“我。。。。”我还在想着该说什么,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身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的拖鞋给你备用吧,哈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为康那天下午就离开医院去强化法语班学习了。后来还来医院办手续、体检,但我都在开刀,没有看到他。他本来一直把拖鞋放在柜子脚下,后来他做内科医生的妻子来为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整理了一次,就没再看到,大概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吧。他的柜子就永远上了锁,把手上慢慢积起了灰,从酷暑,到深秋,再到严寒。
我向窗外望着,我最后看到郑为康的花园门口现在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凋敝的枯枝,就象我没有生气的心灵。
突然我注意到了大美人下面的字。没想到泰雅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工作。那天在灯下细看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也许是附近弄堂口的盒饭摊?车站旁的拉面店?还是路上匆匆走近,又匆匆分开时惊鸿一瞥?向广告牌下看去,可以看到店里年轻的理发师穿着性感的紧身长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外加斜开叉的钟形黑色半截长围裙,束银色腰带,穿漆皮尖头叶,就象谢霆锋最新的裙装造型一样。现在正是大多数上班族开始工作的时候,但美容院却还没开张,但我从没注意泰雅是否在他们当中。
值班室的门开了,严威走进来,脱下白大衣挂在钩子上,象猫一样轻手轻脚脱下厚毛衣,从柜子里拿出手术室更衣箱的钥匙,转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我猛然醒悟,我发呆的时间太久了,如果不赶快去手术室换衣服洗手,就不能赶在主治医生上手术台前给病人消毒铺巾了,急忙夺门而出。
不知谁后来想了什么办法把为康的柜子关上了,反正它就那么给关上了,把那丝淡淡的香气无辜地隔绝在了黑暗里。
2。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