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有一件难办的事,我一直没想出不动声色地办好它的办法来。
13。早春
第3天早上,我朦胧中听到厕所的水声,伸手摸摸旁边,原来泰雅已经起床了。“泰雅!”我说,“干什么呢?”他推开门,用毛巾抹着脸,说:“要去上班了。你也起床去上班吧。快7点啦。”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行!你昨晚还发烧呐!你还得休息。”他指着桌上的体温表说:“喏,36度半,没事了。”我不高兴地说:“你说没事就没事?一累再发怎么办?”这时我想到好机会来了,趁机说:“要不,我给你抽个血到医院去化验一下,看看到底好没好全。”说着,从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特制真空采血器。“你真烦呐!”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表示不会让步。终于他在桌边坐下,伸出胳膊,说:“快一点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我到病房时已经9点多,值班室里挂满白大衣,除了留守的实习医生,其他人早都开刀去了。良良打招呼说:“哟,气色不错嘛,感冒好啦?”我答应着,开始翻分配给我管病人的病历。我打开一个病历牌,发现里面是空的,暗叫“不好”,一张空床意味着需要2小时额外的工作量去收一个新病人。我打开下一个病历牌,居然还是空的。没想到这次运气如此差,10个病床上只有7个病人,今天还要出院2个,并且出院录还没有写。“啊!我好倒霉!”我哀叹,“他们是不是知道这些床连着有病人出院,故意塞给我?唉!谁让我排班时不在!”其实我只是抱怨抱怨而已,就算排班分床位时我在,如果严威分给我这些床位我不是还得接受吗?“才不是呢,”莉莉在治疗室冲盐水,戴着口罩,声音却特别响亮,“那些本来都是丁非管的床,昨天和前天连死了3个,另外2个吓得立马要求出院。哎,你快点写出院通知!我们要送财务科结帐去。快点哦!”
到晚上6:00我才忙停下来,缓过一口气。不知道泰雅怎么样了。我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一个“美丽人生”的理发师披着棉风衣在抽着烟在店门口和隔壁花店的女孩子聊天。也许正好他们也不太忙。我拨通总机,要了外线。泰雅一接起电话,我就急急问:“怎么样?没发烧吧?咳嗽好点吗?”
“告诉你没事啦。还好今天就来上班,否则饭碗又没啦。”
“怎么回事?”
“我超了2天假。本来他们说不要我来上班了,结果今天很忙,还是留我下来帮忙,帮着帮着,就答应我继续做下去了。运气还算不错,就是损失1个月工资而已。”
“什么?为什么?”
“本来半年已经满了,这个月应该可以拿2份工作的工资。如果要继续做助理,就要放弃上个月的另一份工资。”
“太过分了!怎么这样!”
“别激动呀,你怎么这么容易激动?激动有什么用?别多说了,我要做事去了。”
“等等,还有件事。”
“什么事?快说。”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要下班了。”
“那就下班啊。”
“可是我没有你家的钥匙,你不在家我没法进门。”我想过应该怎样耍手段哄骗他让他满足我不甚合理的要求,但是到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纯粹无理的理由。我实在是一个非常缺乏谋略的人。不知道泰雅在想什么。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里只有蒸汽喷雾器的嗡嗡声。一直到旁边有一个声音说“喂!毛巾呢?”泰雅应道:“马上就好。”然后对着电话机说:“你自己来拿,当然是你得去另配一把。”
我欣喜若狂:“好!我马上来!”我从后门木楼梯上楼,把二楼的门推开一条缝,泰雅大概早就注意着门,走来扶着门框用身体挡住我不让屋里其他人看见。他沉着脸说:“我不想让你踩进浑水。你自己想想好。”我说:“我想好了,不后悔。”他浅浅地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把钥匙塞在我手里,抽身关门。
我骑车飞速奔向最近的配钥匙铺。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完全独立地做这样一个决定。以前考中学、考大学、选工作,都是别人的选择,别人的要求,我至多是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很多时候连决定不接受的权力也没有。在我短暂而严格按照社会的正轨运行的一生中,实在没有哪样决定可能涉及我的未来,而又完全可以由我自己决定。现在,当我终于感觉自己应该踏上“社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自己为自己做决定是第一步。我不后悔。
突然我有种异样的感觉,是这好几个月来没有感到过的。那是风。晚风吹在脸上不再有刀割一样的感觉。虽然梧桐树还没有发芽,虽然枯黄的草坪还没有反青,虽然久已生疏你的气息,春天,你毕竟还是来了。
我在泰雅家,象新搬了房子的小孩子一样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把厨房的碗筷重新归置一下,一会儿把书码码齐。坐在桌前翻了半页<<局部解剖学>>又觉得浪费泰雅的床,于是脱了鞋子和外套,捧着书侧躺上去歪着脑袋看,温暖的木棉絮枕头纯朴而令人安心地拥抱着我。伴随着“股动脉行径路线及分支”一同印入我脑海的,是枕头的味道。今天早上我走后他晒过枕头了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里面,有春天阳光的气息,混和泰雅身上特有的不知从哪里来的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枯燥的背诵似乎成了沐浴春日的神游之旅,让我沉浸其中忘却了时间。直到闹钟走过10:00,我才被对面马路弄堂口小店的关门声惊醒,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后真的可以天天和泰雅住在一起了,好高兴。但是,从很多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生活就象开凿在同一座山坡上不同的两条滑雪轨道,由于地势的关系在一些缓坡处相遇甚至紧紧相依,很快就得分道扬镳等待下一次短暂的重逢。每一次相遇时,积攒了陡坡的势能而达到激烈热切的速度,却在珍贵的相遇处回环绕转几乎消耗殆尽,留下淡淡的遗憾和。比如说,我们工作的时间几乎错开,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这些怡人的春夜,我注定要一人度过了。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终于,我听到泰雅在楼梯上拖着什么重东西走路的声音,连忙去开门。跑下半截楼梯,我抢过他手里的报纸包着的大包东西,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拿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叫我帮忙?你身体还没全好呢。”
他笑笑,说:“血查下来怎么样?”
我尴尬地说:“还没出报告呢。”
“那你怎么知道我没全好?”
“我…肺炎没有好得那么快…反正把你当没全好的病人没错的啦!要是我说你全好了结果你去外面乱跑乱跳肺炎又加重了怎么办?弄得不好肚子痛也连带着一起发了呢?瞧你年纪不大,毛病倒不少…”
“你够了没有?有你这废话的时间,那你倒是自己想法去弄个床呀?”
“…床?!”
“你总不能老睡在凳子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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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雅灵巧地拆开报纸外面的塑料绳。我这才发现自己拖进房间的沉重的大包原来是钢丝床和新买的被褥,连超市大卖场的标签都没除去。
“其实你不用…我可以…”
“凳子是坐人的,不是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