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走了几步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架铜盆,盆内燃烧着火红火红的木炭,似是放了什么香料,使得十五丈见方的屋内既温暖如春又芬香扑鼻;铜盆左侧几尺外放着一张八尺长,四尺宽的紫檀木书案,案上右侧摆放着一架砚台笔墨,左边摆放着三大摞白色封面的书本,案口正中前侧摆放着三大摞蓝色封面的书本;书案内放置着一条紫檀木垫着棉花软缎的太师椅。二人来到书案前,吴宣先拿起案上正中前侧的一本书,翻开给徐卿玄看,只见:每一页,每一张俱写满了工工整整,笔画清爽的文字。他放下后,又拿起书案左侧一本书翻开给徐卿玄看,只见:每一页,每一张都是空的。
吴宣放下书本道:“大人只需要把有文字书的一页一张抄写在没有文字书的一页一张五即可。此书乃是雍乐初年,圣上诏集天下博学士子共同编纂,干系重大,事关国体。俯望大人在抄写时注意字迹,保持书页整洁。抄写三大摞书本限时十天,可谓宽裕。期间若有什么要紧事,尽管托门口的女佣带话即可。”
徐卿玄点了点头,作揖道:“不才已牢记于心,多劳吴大人指引。”
吴宣还礼道:“时候不早了,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言毕,转身出了房门,两个女佣一边一个将门带上。
徐卿玄在屋内踱步,只见:在书案右上侧几尺开外有一道桃木四扇围屏,里面放置着一张近九尺长,六尺宽的紫檀荷花纹床,上面铺着杏子红金心闪缎锦衾,云丝绵被、宝蓝色绫锻大迎枕,往床榻北侧走三步有一道紧闭的木窗棂;在书案左侧二丈开外有一道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里面放置着一张近八尺长,五尺宽的床榻,上面的被褥枕头与右侧一般无二,此刻女孩正安祥地躺在床上,锦貂披风则整齐地挂在床头木衣架上。徐卿玄星目泛着柔怜地看了她一会儿,便出了屏风。来到书案后,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翻书沾墨,提笔抄写,凝神静气,动笔如风,行如流水,由于他是神仙之躯,每当笔画过后,字迹便干,无需像凡人一样,等墨汁凝干后才翻开空书的下一页。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工整而又苍遒有力的文字现于空白的书本页纸。耳边不时传来左侧床榻北边床头的窗棂因朔风猛烈,吹拍得响亮的咣当声,还有楼下、同楼其他房间内抄书的书生儒士要求增加木炭,换火炭的声音,以及官差、佣仆与他们的交涉。显得有些喧闹杂耳却丝毫搅扰不了他的运笔如飞,书写干净利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女佣的敲门声。徐卿玄眼盯书本,书写依旧,和声道:“什么事?”
门外女佣轻声道:“禀大人,小人是送午饭的,不知方便否?”
徐卿玄的手中停了一下,略一沉吟,和声道:“进来吧。”
门外应声轻轻地推开房门,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了两个佣人,仍然是之前的那两个女佣。穿粉色褙子,披着棉袄的女佣用沉香木托盘端着饭食进来放在书案正面七尺,高架铜盆后面三尺的紫檀木方桌上。穿浅绿色褙子,披着棉袄,右脸颊上有一小块赤墨肉疤的女佣则是端着一个铜盆,盆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热水,泡着一块方正的白色棉布手巾,进来放在右侧床榻离床尾五尺的木架上。
恰好此时,徐卿玄将一本已经抄完的空白书轻放在已抄好的空书堆上。那个穿粉色褙子,相貌端雅的女佣已将饭菜摆好转过身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惊奇而又赞叹地道:“大人真是好手笔,与其他抄写者一起抄写一个半时辰,其余抄本者都是仅抄了四、五本,大人却已经抄了一摞还多。”
徐卿玄将毛笔轻搁在砚台上,拿起一本抄完好许久的空书,离开书案走到饭桌边,递给那女佣,和声道:“贵差可将此书带由诸位大人验看,让大人们评证一下,看看是否符合要求。”
女佣见此不敢接书,慌忙道:“大人恕罪,婢子不知轻重、尊卑,竟敢疑心大人!”说着便欲下跪。
徐卿玄衣袖轻摆,止住了她,和声道:“贵差多虑了,不才并没有责怪之意。正如刚才吴大人所言,此书事关国体,不可不慎。不才的抄写若有失当之处,可得吴大人及时斧正以修改。所以说,贵差的传书请阅之举干系非浅。”
女佣闻言观情,慌惧的面色才稍稍减消,小心翼翼地将托盘用双手捧着过来。
徐卿玄见到托盘内干燥整洁才将抄本轻轻放入,并和声嘱咐道:“如果吴大人问贵差不才已抄录多少,贵差就回答说与其他人一样多即可。”女佣连连称“是”,退出了房间。另一个右脸颊上有一小块肉疤的女佣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块冒着热气的手巾,弯着腰递给他。徐卿玄心知自己用不上,但有道是“入乡随俗”,接了过来,假意擦手。将手巾递给女佣,女佣将手巾放回铜盆热水里,又迈步来到近前。
她看着侧身端量书案上抄本的徐卿玄,咬了咬嘴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敢问大人,右侧床榻上躺着的姑娘与大人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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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卿玄闻声正身面对她,应道:“不瞒贵差,其实那个姑娘姓甚名谁,不才至今尚不知。她是河北一地的乡下人家,冰天雪地时节,晕倒在路上,恰好为不才所救。不才因到河南有事,所以带着她至此。”
女佣听完,哦了一声,双目精光一闪,又问道:“那她身上的衣服是?大人莫怪婢子多嘴,那姑娘身上所穿着的唯有朱门的闺阁之女才穿得起,她一个乡下姑娘恐怕是…说到这,女佣识趣地顿住了。
徐卿玄毫无所隐,道:“哦,原来是这样。不瞒贵差,那姑娘身上的衣服是不才替她换的。”
一闻此言,女佣不由瞪大了双眼,目光中对他的尊敬钦佩由怪奇与不耻所取代,但转瞬即逝,急忙低头以避嫌。
徐卿玄何等敏锐精明,女佣的神色之变尽收眼底,朗声道:“怎么了贵差,这有什么不妥吗?”
那女佣蓦地抬头,见到徐卿玄一脸诚正,星目澄明,眉宇清朗,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邪淫与轻浮,叹了口气道:“女儿家最重名节,尤其是江南女子,若是在未婚前与陌生男人有瓜葛,轻则强配给与其有瓜葛的男人,并被家人踢出族谱,永不相见;重则被与其有瓜葛的男人浸猪笼,或被踢出亲族,终日遭他人戳脊梁骨,不堪此冷嘲热讽者或自尽甫疯癫单寡一生。还好我们北方人久遭胡人统治,风气尚没有南方那么森严冷酷。大人乃是正心正意的仁人君子,绝无轻薄那姑娘之意。毕竟人命关天,倘若再固守礼节,无异于助恶杀人。待会儿,那姑娘醒来,如果问起她的衣服是谁换的,大人就推托说是婢子换的。”
徐卿玄自幼飘零,修道参悟十五年,虽擅于与贵势、上位者打交道以及接物往来,却短于与男、女往来之礼。但他崇尚“道法自然,寸心洁白,随缘而为”,加之聪颖慧智,观人于微,察危于末。在听完女佣的话后,他朗声道:“多谢贵差教诲不才之愚蒙。不才与贵差初次相遇,并无交集,不知贵差何以这般尽心尽力地相助?”
那女佣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飘忽又悠远,似在回忆什么,接着她眼眶内闪着泪花,哀啭地道:“不瞒大人,婢子原先是开封府的高门之女,自幼与东屋的林郎相恋,相约白首。可家父家母嫌弃林郎家贫如洗,坚执不肯这门亲事,欲将婢子强嫁给开封周王府王妃的舅舅族子。于是,在去年的元宵节,婢子趁全家外出探亲戚之机,与林郎幽会东墙私奔。可是天意弄人,几个月后婢子有了身孕,林郎却被周王王妃的舅舅家的族女看上了。林郎为了今后的荣华富贵,竟然不顾我们十年的相恋相爱,弃婢子母子而去。不久之后又狠毒无情地派人打掉了自己的骨肉,婢子脸颊上的肉疤就是拼死护住尚在腹中的孩子而留下的。那事以后,婢子心灰意冷之下欲回家向父母请罪希冀得谅解。然雪上加霜的是:家父家母以婢子忤逆不孝,失节失德,辱没门楣,盛怒中将婢子之名踢出族册,外称“死也不准葬进祖坟”!婵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兜兜转转至此,好在上天不绝无辜,让婢子得以服役于官府,以济残生。今见大人与那个姑娘情好甚密,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婢子有心再积一份阴德,成全大人与姑娘的金玉良缘,以期来世托个好人家。”说到最后,女佣已是泪流满面,泣下沾襟,虽饱受巨变苦难,可温婉秀气的面颊上鲜有怨毒之意。
徐卿玄对她所说的明白了个大概,既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又不耻于她口中的什么林郎。正欲说什么,耳听得躺在书案左侧屏风后床榻上的女孩嘤咛了一声,心知女孩已醒。
女佣反应迅捷地抹拭满脸泪水,连忙扫视了一眼屋内早已微弱欲熄的炭火,放置多时已渐冷的饭菜。朝徐卿玄弯腰道:“婢子这就去给大人换炭火、换饭菜、换热水。”
徐卿玄走向书案左侧的屏风,朗声道:“端盆热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