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一出门,还不知道往哪儿走,但今天必须得出来,这也是她想好的一招。她坚信,在父亲的心灵筹码上,她还是会高过那个骚货的。加之父亲心软,对外人都泥巴一样,任人捏端,何况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要想真的赶走这个女人,恐怕还得使出一些狠招来。
她本来想到舅家住几天,可想来想去,要是住到舅家,父亲反倒觉得安生了,有些不利于激化矛盾,倒不如干脆住在家门口的那家快捷酒店里。这家酒店老板菊花熟悉,也常在一块儿打牌,她说了声,她爸会来结账的,老板就二话没说,让她住进去了。
菊花住进去后,故意极其高调地出出进进,并且逢人就说,她是被家里撵出来的。巷里巷外的,不免就有了议论声,说顺子娶了麻迷婆娘,两人合伙,把亲生闺女赶门在外了,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那天菊花走后,素芬就说还是自己走了算了,顺子一看,素芬不仅脊背从楼上溜下来时,拉破了上尺长的皮肉,而且两只胳膊和身上,到处都是菊花的咬伤,抓伤,踢伤,他看着心里一阵阵直打冷嚓。他觉得这件事,素芬从头到尾,都是通情达理的,反正截至目前,还没有从蔡素芬身上看到任何错处,只看到她能背亏,他不能就这样让人家不明不白地走了。更何况,这个女人还确实有味道,他也说不清是啥味道,反正他是舍不得把人放走了。他说:“你走啥,不走,就跟我过一辈子,看她敢咋?啥东西,还真格给养成了。”顺子说完,就用紫药水,给素芬一点点擦伤口,有些还在渗血的地方,就用纱布和创可贴包了起来,这些都是装台人必备的东西,因此,顺子擦洗包扎起来,就特别的妥帖在行。
顺子那种就好像是痛在自己身上的体贴入微,让素芬内心很是受用。其实素芬哪里就真想走了,她是见闹得不可开交,无非是想转个圆,既然顺子都这么硬,她也就再不提说走的事了。
谁知菊花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到处乱说,说她是让他爸新领回来的那个骚货,硬撵出来的,弄得蔡素芬一出门,就有人在身前身后指指戳戳。
顺子还是那句话:“你别管,你是跟我过哩,又不吃他谁的喝他谁的。让他们有屁尽管放去。”
顺子嘴上是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毛拉拉的,出走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闺女,这个世界上,要说最亲的人,也就这个闺女了,咋能眼看着她住在宾馆不回家呢。更何况宾馆见天一两百块,搞不好,还是得从自己身上拔毛,菊花哪里能生出个蹦子儿来呢。果然,菊花住进去第二天,顺子从宾馆门口路过,宾馆的老板就把话撂过来了:“哎,顺子,你菊花可是赊账入住的噢,要不是看到你老哥讲信誉,宾馆可是没有赊账这一说的。”他的头,嗡地一下就给大了。果然是这一招,不过他立刻回敬道:“老板,这可和我顺子没任何关系噢,你爱让她住,尽管让她住去,我可是蹦子儿也不会给你掏的,我一个下苦的,哪里能掏起这贵的店钱,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这话也是想说给菊花听的。但老板只是笑笑说:“我不管谁掏,反正房间一开,水电得耗吧,还得上税,还得给人家服务员付工资,还得给人家连锁总公司上贡。”“你爱给谁上贡给谁上贡去,与我腿事。我还忙着哩,没时间跟你扯咸淡。”顺子说着就走了,但蹬车子的双腿,明显软了许多。他都不敢细算这账,菊花要是这样住下去,他就是天天有台装,有钱挣,也都算是杨白劳了。
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给菊花下话,要下话,就是先让蔡素芬滚蛋,这是咋都不能干的事,既然跟人家把结婚证领了,那就不能把人家当一件外袄,想穿了穿上,不想穿了,脱下扔掉。找不到一口能喷住菊花的硬话,不谈比谈好。她现在已经不把他叫爸,而叫刁顺子了,一个蹬三轮车、给剧团装台的刁顺子,能说出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下把刁菊花喷倒呢?他还真的犯难了。
还有犯难的事呢,前几天装台,把剧务主任寇铁给惹下了,还没来得及上门赔礼道歉呢。瞿团倒是不怕,怕就怕下面这些小鬼,一旦惹下,啥活儿都揽不上,啥韦也都不好干了。他跟寇主任约了几次,人家都说忙着哩,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接,他就只好死皮赖脸地发短信,好不容易答应见了,他又不知买些啥东西,花多少钱合适。有时他花了冤枉钱,大伙不知道,还以为他多得了多少呢。因此,这回他专门把大吊叫来,一块儿商量,看拿多少合适,大吊说至多二百五,咱才挣多少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买了一箱奶,一箱苹果,一抓啦香蕉,一提兜丑八怪,总共花了三百块。他像老电影里那个偷地雷的日本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摸进了寇主任的家,人家连坐都没让坐,就那样站着说了几句话,他自然是道歉个不停,点头哈腰个不住,总之,希望人家以后还能多多关照。寇主任的老婆,是个唱小旦的,顺子跟寇主任说话时,他老婆一直躺在沙发上,脸上正贴着一张湿渡渡的白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来,在做美容呢。寇主任还没搭腔,她先插进话来了:“哎顺子,你行啊,都娶三房了,还真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噢。也五十大几的人了吧,比俺家寇铁可强多了。有啥秘方,也给老寇过过招嘛。”说得顺子不好意思地说:“唉,下苦哩,老回去没口热饭热茶,也就是找个烧水做饭暖脚的。”寇主任见老婆老插嘴,就想让顺子快走,说了声“知道了”,就把顺子辞出了门。刚一出门,顺子就听小旦在里面掐着小嗓子唱《思凡》。
去看了一下寇主任,还果然管用,第二天一早,寇主任就给他发了信息来:今晚演出后来拆台。
他白天又给人拉了两趟装修材料到北郊,挣了一百六十块,晚上不到十点,就把自己的手下人招呼齐了,都等在后台外面的过道里。蔡素芬也来了,她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其实顺子知道,她是怕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大吊、猴子自然又少不了要说些骚话,把素芬逗得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的。倒是三皮,老给他嫂子帮腔,猴子就说,三皮是想吃嫂子的“热豆腐”了。这一伙捣尿,说“吃热豆腐”,就是隔着衣服胡摸的意思,热豆腐外面是有包袱布裹着的。
戏毕了,演员们都陆续从后台撤离了,他们拆台的才进去。翟团还在舞台上,正在跟靳导说话,顺子有意凑了上去,拱手说道:“祝贺瞿团,祝贺靳导,靳老师,这回演出成功得很嘛。”靳导好像特别喜欢听这话:“你咋知道的?”“观众都夸呢嘛,说靳导,靳老师导得好,瞿团领导得好,一打就是胜仗嘛。”其实顺子啥也没听到,但话就得这么说,谁不喜欢听好话,谁喜欢乌鸦嘴嘛。靳导也没忘了表扬他两句:“你这回装台也立功了,这节目人家演出商可能看上了,他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天,连着看了几晚上,帮忙拿修改方案,这在过去都是少有的事。”“祝贺祝贺!”顺子一连声地道着喜,然后就急忙拆台去了。
拆台倒是比装台省了许多事。累就累在布景道具入库。库房在剧场后面的一座四层楼上,这个剧组的库房恰好在四楼。一共有近二百个铁箱子,都得运上去。楼是老楼,楼梯道不仅窄,而且低矮,箱子只能一个一个往上背。他们从晚上十一点背起,直到凌晨三点,才背完。顺子总是带头背大的,素芬就提些道具包袱和软景啥的,一直跟着顺子,她看到顺子背完最后一个箱子时,累得坐在楼梯坎上,半天没起来。后来是她扶了扶,才把他扶起来。她心疼地说:“以后别背大的了,里面有小伙子嘛。”“唉,我要是不坚持背大的,很快就连小的都背不动了。人是贱货,睡着的,不想站起来,站起来的不想走,走的不想跑,越懒就越没成色了。”
素芬今晚咋都不坐三轮,怕顺子累,就跟着走。顺子说走着慢,还是坐上去蹬得快。素芬又只好坐上去了。素芬问这拆一回台,人家能给多少钱?顺子说不等,那要看活儿多少,还要看主家音不音皮。素芬问今晚能挣多钱,顺子说,一人撑死一百五,他是承头的,能多拿一份。顺子说他跟大吊和猴子们都商量过了,给她算半份,也能拿个七八十块。素芬就觉得浑身特别的有劲道。
在路过家门口的快捷酒店时,顺子的心情又突然沉重起来,再挣,都招不住菊花这样胡贬糟啊!他嘴上说不想这事,可心里,已经瞥乱得剑戳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