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团这次搞的这个新戏,团场确实大。网子景这一摊,是租了一个职业技术学校的大教室在粘贴。就这,还是看了寇铁的面子,寇铁的一个同学,在这个技校当头儿,是趁人家放寒假,教室空了,队伍才拉进来的。
素芬和三皮负责这一摊,三皮过去粘过网子景,有经验。素芬开始还有些怯场,害怕弄不好,当设计人员把粘桃花的要求,示范了一下后,大家就开始干活了。其实很简单,就是把一卷一卷的桃红纱,先剪成桃花瓣状,然后又把桃花瓣,粘成一朵一朵的立体桃花,再把这些桃花,粘到尼龙网子上,工序就算完成了。但工作量确实很大,网子都是跟幕布一样大小的,九乘十八米的面积,一道网子上,至少要粘一两千朵桃花,并且要求疏密合理,层次分明,最密集的地方,甚至要求一层螺一层地往上粘。三皮对网子景的粘花、粘树枝、树叶有经验,到了最密处,他干脆去买一些棉花回来,给上面染了色,然后整片整片地往上铺,最后再在棉花上戳些洞,戳完洞,再粘些桃花瓣,那层次感就出来了。第一个网子粘好时,三皮甚至还得到了舞美监制的表扬,说行,效果不错。不过这道景,只能朝后放,离观众近的两道,绝对不能偷工减料,因为观众看得太清楚,一假就穿帮了。他们只好一道更比一道精细地制作着。剪花,粘花,开始倒也新鲜,尤其是那几个新雇来的婆娘,一直粘得嘻嘻哈哈的,一会儿说你剪的像南瓜花,说她剪的像狗尾巴花,想着跟玩一样,有人管饭,一天还能挣一百好几十块钱,岂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美差。可干着干着,就觉得不对劲了,手上一天就剪起了泡不说,头一勾,就是十几个小时,教室的暖气,放假也停了,不仅手一直冻僵着,连浑身也冻得硬翘翘的。剪花还能坐着,粘花就得蹲下了,一蹲半天起来,没有不觉得晕天黑地的。关键是胶水味儿还特别大,刺激得人老想反胃,连素芬都晕得出去吐过好几次。
三皮一直特别关心着素芬,只要见素芬一恶心,立马就把卫生纸递上去了。素芬一出去吐,他也连忙跟出去一把搀着,素芬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里,看她和三皮,都有些怪模怪样的。没人的时候,她还提醒过三皮,可三皮就是那样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甚至连吃饭,都能把他碗里的西红柿炒鸡蛋,一回刨到她碗里,因为他听素芬说过,西红柿炒鸡蛋是她的最爱。弄得她实在有些待不下去了,昨天甚至还给顺子打过电话,想从这里调换开,可顺子说,还就粘网子景的活儿轻省些,其他活儿比这更难干,她也不好把事往明里挑,就只能先将就着了。
顺子来的时候,她正在用一根烧红的针,扎着手上的泡放水呢,放了水,泡能好得快些。讨厌的三皮,偏要上来帮忙,她把水泡刚一扎破,他就端直把嘴戳上来,抢着要帮忙吸,素芬躲都没躲过,就让他的厚嘴唇,把指头给咬上了。素芬听见立马就有人在一旁说证话:“那可不是奶头,看把你亲狂的。”这时,顺子刚好进来。素芬一见顺子,想把手抽回来,可咋都抽不动,三皮是用两只手在逮着吸。顺子有些弄不明白是咋回事地看了着,素芬就急忙解释说:“水泡……刚用针扎破……”这时,三皮也抬头看见了顺子,有点尴尬,但手还是没有松开,顺子就说:“吸你的,帮你嫂子好好吸,吸干净了,好得快。”大家就都笑了。顺子也不知笑啥,那三皮直到这时,才把素芬的手松开。
顺子问了问粘网子景的情况,这个说几句,那个说几句,他就听明白了。并且还翻开粘好的网子景,看了看说:“活儿做得还算细发,好着呢。人家这回可是搞创作剧目,搞精品力作哩,过年演了,明年还要参加全国比赛呢,活儿可得给人家做精心些。”有人就喊叫说,要精心,得拿工钱精哩嘛,这腊月荒天的,哪个家里,不是一摊子事催着回去办哩。这话一出来,七嘴八舌地就接上了,有的说,家里还等着自己回去给娃订婚呢,有婆娘干脆说,一家老小的铺盖都没顾上洗呢,就嘈嘈成一笼蜂了。总之一句话,就是嫌工钱太少。顺子就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哩,人家这回给的算可以了,别冲着年关,就给人家乱加码子,吃了上顿,还得考虑下顿人家给不给吃哩。
顺子知道剪花肯定都要打水泡的,来时还专门买了两瓶碘伏,要大家扎破水泡后,擦点碘伏不容易感染。他说着,就走到素芬跟前,把碘伏盖拧开,要给素芬擦伤。在顺子拉起素芬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有点心酸,这双手,在跟自己第一次拉住的时候,是多么的细嫩绵软哪,那是跟城里不做活的女人一样白嫩柔和的手,可跟自己才半年多光景,就糙成这样了,拉起来,甚至有点像粗砂纸。他顺子靠蹬三轮、装台,不是养不起一个女人,可家里这情况,也就只能让她跟装台的男人们一起受委屈了。素芬的手上,不仅磨出了好几个血泡,而且手背上还长满了冻疮,顺子在擦碘伏时,心里难过得眼圈都有些发红。而在顺子给素芬擦碘伏时,素芬也在静静地观察着顺子的手,几个指头短粗短粗的,茧子一层螺一层,冻疮也是一个接一个的,那红彤彤的冻疮皮肤上,结着抓破了的白痴,白痴又连着白痴,就有些像牛皮癣了。她知道顺子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可城里人,把苦下成这样的,恐怕还真不多见。
她说:“你咋也不戴手套?”
顺子说:“要干的都是细活儿,就戴不成嘛。没事,一立春,立马就好,每年都这样。”顺子说着,把素芬叫到一旁,悄悄给她两个裤兜里,塞了十几颗巧克力,他发现她爱吃这东西,并且他知道,巧克力是增加热量的。素芬让他自己留几个,他说他不爱吃这玩意儿。其实他小时最爱吃这东西了,有一次,他跟村里几个娃,为偷吃人家小卖部的巧克力,还挨过老板的嘴掌。但现在放开了吃,他确实还舍不得,他给素芬买的这一盒,就四十五块钱呢,他是把盒子在外面拆了,光装了巧克力回来的,毕竟是太贵的东西,打平伙吃了可惜,只能偷偷塞给她了。
顺子临走临走了,见三皮老朝他这儿看,就索性大声跟三皮说:“把你嫂子招呼好噢。”大家的笑声就更大了,也更粗野了,那里面,分明含着许多贼眉兮兮的意思。素芬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连三皮也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但顺子好像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地跟大伙儿笑了笑,才离开。
素芬也知道,顺子心里绝对没有起任何猜疑,半年多了,三皮始终跟自己在一起,并且都是他安排的,如果他心里有点疑惑,恐怕早把他们拆散了。三皮看顺子没有起疑心,大概也发现她没有告发的意思,就越发地胆大了,到后半夜时,他们轮流到教室外面一个堆杂物的储藏室去休息,三皮甚至又一次趁跟前没人,一把搂住她,要亲嘴。她终于给他来了个对不起,端直抽了一耳光,当下就把三皮打惜懂了。她想,这下总算要起作用了,谁知这家伙彻底掉进去了,她不让献殷勤,他甚至连饭都不吃了。不吃就不吃吧,看他能撑到啥时候,结果三皮还真的一连两天没吃饭,她被吓着了,大伙儿也都知道是咋回事,她怕把韦惹大了,就又亲自把饭端到三皮手中,并且又接受了他从碗里刨给她的西红柿炒鸡蛋。
素芬在男女感情上,是经历过大挫折的人,她隐隐觉得,这事的麻烦,可能有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