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之后又过了几日,乌尔苏斯正在从里努斯家后花园的水井汲水,他拉着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往上提,绳子上拴着一只双耳细颈椭圆土罐,但凡周围能看见的一切无不令他感到欢喜。他嘴里低声哼唱着一首音调奇怪的吕基娅民歌,眼睛则看向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暮色中,他们手挽着手坐在一起,宛若两尊漂亮的白色雕像。静谧的黄昏里,他们的外袍虽经微风吹拂却不凌乱,在发紫的暗影中显出了金红相间的亮纹,在黑黢黢的柏树和香桃木的映衬下,他们二人显得越发白皙了。
“你瞒着恺撒来这儿没事吗,玛尔库斯?”她问。
“我不会有任何事,我的爱人。”他宽慰她。“恺撒宣旨说他将两天不见外人,和特尔普努斯闭门谱写新的乐曲。每次他这么干,他就与现实隔绝了,忘了周边的一切。再说,我都在这儿和你一起了,还在乎什么恺撒不恺撒呢?我等不及要来见你,前几个晚上,我连睡都睡不着。我不是因为累极打盹儿时惊醒,突然认定了你处在某种危险之中。要不然就是梦到有人偷走了我留在了罗马和安提乌姆之间的驿马。实际上没有人偷驿马,我奔到这儿的速度比帝国的信差还快。我只是再也忍受不了没有你,我最最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在外面呆不住。”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我曾让乌尔苏斯跑了两趟卡利那区,去你的府上打探你的消息,他和里努斯都因为那事儿笑话我呢。”
很容易看得出,她确实盼着他到来,她换掉了平时和基督教友们在一起时穿戴的暗色粗布工服,穿上了一件软和、雪白的斯托加。精细的衣褶从肩头直垂到凉鞋上。光裸的臂膀和没戴帽子的脑袋好似雪地里绽放的报春花。她的发间还星星点点的缀着几朵粉色的银莲花。
维尼奇乌斯将双唇吻上她的手,之后他们一起坐到葡萄藤下的一张石凳上,他们肩并着肩,不言不语地看着日落,夕阳的最后一缕金晖映在他们的眼中,两人都感到黄昏的魔法悄悄地罩住了他们,使得他们心醉神迷了。
“这里真是安静。”维尼奇乌斯柔声言道。“这毕竟是一个无比可爱的世界。这将是一个温暖和晴好的夜晚。我从没有过这么幸福。你说,吕基娅,我为什么就做了这么久的瞎子呢?我没想过这样的爱情会成为可能,我以为这样的爱全是欲望,烈火和激情,可不仅仅是这些。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能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时候去爱,可以完全把心陷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并且觉得宁静和安祥,仿佛那爱情完全是一个温柔的,不受打扰的梦境,或者甚至是一场死亡似的了无牵挂的睡眠。我看到了纹丝不动的树木,感觉到内心的安定和平静。我知道了有那种无人知晓的幸福存在。现在,我更是知道了你和彭波尼娅的身上为什么有这种安宁的气质了……是的!这种气质来源于基督。”
她把美丽的脸颊靠向他的肩头。“玛尔库斯,亲爱的……”她开了个头,却无法继续下去。她的声音消逝在激荡的喜悦、感激之情中,消逝在一种她现在被真正允许去爱的感情里,幸福使她的眼中溢满泪水。维尼奇乌斯搂过她纤细、瘦削的身躯,柔柔地,无声无息地抱了她一会儿。
“吕基娅,”最后,他开了口,并且话里第一次带上了基督徒的虔诚。“我第一次听见他名字的时候是有福的。”
“我爱你,玛尔库斯。”她也柔柔地回答。
接着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语言在这阵崇高的感情中失了声。最后一朵丁香花似的光华弥散在被月光照得越来越亮堂的柏树林中。
“我知道”。过了很久后维尼奇乌斯才说话。“在进来并吻向你甜美双手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问题:我明白基督的教义了吗?我受过洗了吗?是的,还没有。我弄懂了教义并信仰这些教义,但是我还没有受过洗,保罗亲口对我说,‘我已经向你展露了真理。你现在知道神降临世间并让自己在十字架上受刑是为了拯救全人类。不过让彼得做你的施洗人吧。他是第一个赐福给你并将手掌放在你头顶上的人。’我还想让你,我最最爱的爱人在扬观礼,并且让彭波尼娅做我的教母。这就是我为什么至今没有受洗的原因,尽管我信了救世主和他的道。”
接着,他说道:“保罗点化了我,使我皈依基督教。谁给我施洗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怎么能不相信基督在人世间行走过呢?彼得认识他,还是他的门徒。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见过基督对他显灵说话。我怎么能怀疑死而复生的他不是神呢?他们在城镇看见过他,在湖边看见过他,在山间看见过他,这二人都是从不撒谎的见证者。听到彼得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传道时我就信了。那时,我就对自己说,相信任何一个活人是骗子,我也不会不相信他。他说‘我在那里。我看见了。’可是我害怕接受你们的信仰。我认为是这份信仰带你离开了我。我认为美、幸福或者真理不在那份信仰中存在。现在我理解并接受了基督的信息,若是我不想让真理战胜谎言,让爱取代恨,让善良取代统驭世界的邪恶,让义气和忠诚取代恶念,让慈悲代替成为我们行事原则的复仇,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谁会做不同的选择,谁会有不同的想法?这就是基督的教义的基础。”
他坦白地说,“有的哲学呼吁公正。但是你们的哲学是唯一把怜悯注入人心的。它造出了如你和彭波尼娅一般真实和纯净的心灵。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没有看出来。另外,当基督和神给予了永恒的生命,给予了只有神才给得了的无穷无尽的欢乐时,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
“假如我问塞涅卡,为什么在邪恶得到更好回报的时候,他反而推崇美德,我怀疑他是否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然而我却知道我为什么必须高尚和正派。爱和善良来自于基督,而只有他才能帮助我们在死后找到生命,找到幸福,再次找到我自己,以及找到你,最亲爱的。”
“一个既给出了真理,同时又消除了死亡的信仰,我怎么能不爱,怎么能不接受呢?”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显得那么确定,甚至一丝犹疑的成分都没有。“谁不会扬善去恶?我曾以为这个新的宗教是对欢乐的威胁,然而保罗劝服了我,它不仅仅是不带走什么,反而是增加了更多。我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脑袋里几乎找不到地方来考虑这个。但我觉得这是对的,因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而就算我用武力把你夺走,并且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把你关在家里,我也不可能这么幸福。”
他安安静静地说着,说话时一直点着头,“刚刚你对我说你爱我。在以前,罗马的全部武装力量也不能从你的口中逼出这几个字。吕基娅,我的爱!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好的信仰,我的头脑认可了它是来自于神的信仰。我的内心感觉了它的真实。谁能抵挡得了爱和信仰这两者的结合呢?”
吕基娅听着,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的双眸。月光将那两只眼睛化成了花朵,神秘又深邃,犹如沾着露滴的真正花朵一样闪耀着爱情的光彩。“是的,玛尔库斯!”她说道,挨得和他更近了。“那正是我们得到的!”
那一刻,他们感到无比幸福。他们明白他们真正可以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既在爱情中结合,也通过另一种力量连联结在了一起,这种力量既不可抗拒,又柔和至极,通过这种力量,爱情变得天长地久,始终如一,忠贞不渝和生死契阔。他们可以确定,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永远不会停止相爱,这个意识把他们的心填的满满的。一股强烈的,无言的沉静从这样的确定和认知中流向他们的四肢百骸。
维尼奇乌斯感觉这份爱情之所以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真真切切和绵延无尽的,更因为它是全新的,一种人类以前从没了解到的东西。这时,他百感交集。他可以在基督教身上,在吕基娅身上,在繁星点点的晴朗夜空里如梦境一般的寂静中,在洒满月光的柏树林中看到这份爱。整个宇宙似乎都充满了这份爱。
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开口,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
“你将是我的灵魂的中心。”他说,“比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亲密。我们的心跳得如同一个人。我们会一起向基督祈祷和拜谢。啊,我的甜蜜爱人!有什么能比共同生活,共同崇拜一位温柔的神,并且知道死亡不会是终点更好的呢?我们再次睁开眼睛是会看到另一片光明,就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短短的,幸福的美梦。我的讶异只在于我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抓住它。你知道我开始思考什么了吗?竟来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个教义。两三百年之后,全世界都将归附教义,爱上教义。甚至没有人会想到朱庇特,除了基督,不会有其他的神,除了他的庙宇,不会有其他的庙宇,还能有其他的情形吗?谁会心甘情愿地推拒自身的幸福?啊,听着,我听到了保罗和佩特罗尼乌斯之间的争辩,就连佩特罗尼乌斯最后也说,‘那不适合我。’他反驳不了任何疑问。”
“说说保罗是怎么讲的。”
“事情发生在一个晚上,在我家。佩特罗尼乌斯用一种轻松,微微带着玩笑的口吻打开了话题,正如他一贯的方式。保罗对他说:‘你是个理性的人,佩特罗尼乌斯。那么,你怎么可以在没有亲眼所见的情况下说基督不可能死而复生呢?彼得见到了他,约翰见到了他,我在大马士革的路上遇见过他。先证明我们是骗子,然后再驳斥我们的讲述吧。’”
“佩特罗尼乌斯怎么说?”
“他说他不会怀疑任何他听过的话。什么都无法令他惊讶。生活充满了悬疑,什么逻辑都解释不了,哪怕是可靠之人亲眼所见并说出来的事情。不过他又说,发现一个新的外邦神明是一回事,接受他的教义显然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说,‘我不想听到任何可能改变我的生活,或者诋毁生活之美的内容。我们的神是否真实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是美的就可以,只要我们和他们相处的愉快就可以,只要我们能按照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地生活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