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疑地走过去,拍了她的肩。她脸是转过来了,不由分说吐我一脸呛人的白雾。我难受地弯下身子,心中却已经确信无疑:那人是高楚寒。
时值中午一点,来人渐渐都躲进了那些皎白的房子。高楚寒一个人倚在门上,默不做声地抽烟。我在屋内,看一会儿商品,看一会儿她。她身上穿的是穆斯林人的宽松袍子,下面是夏威夷风情的紧身热裤,夹双五彩斑斓的串珠木屐。这么多年,混搭不变,看得我不由抿嘴。过了许久,她终于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转回头来对上我的目光,凉凉地一笑,便示意我出去,用黄铜锁锁住了店门。
我跟着她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在沙砾遍布的小路上,她趿拉着木屐健步如飞,穿越了几条街道,找了间户外摆放着餐桌的当地餐厅,不由分说点了几样炖菜和一盘意面,就自顾自挑张凳子坐下来。我在她对面就座,她像是刻意避开我的目光。这么沉默了大约一刻钟,菜上来了,她统统推到我面前说,吃吧。然后自己喝一杯意大利浓咖啡。一口气灌完,伸手到袍子下面掏出一支MILD SEVEN。
我伸出手去按住她的手腕,说,够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深不浅,又忙着瞥向天空几只海鸥。那眼神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她在我们宿舍楼天台上,蜷缩着腿抽一支七星。我也是这般按住她的手,她惊惶看我一眼,忽而转移视线,对我说,看,飞鸟。
我刚抬头看一眼天空,她赶紧低下去深深地大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 。。
一度(2)
从见高楚寒第一眼开始,直觉就告诉我她还是那副样子没变,脖子一直梗着,等我先开口。我说,这么长时间,你就躲到罗得岛来了?她戏谑地笑笑,说,躲,是啊我是躲着。罗得岛这里好,风光无限旖旎,纯粹得紧。作家,你也该到这儿来。
我从未听过有人形容风景名胜形容成这般,话题一转,问:学你爸爸做生意?
学?才不学他呢,他那是真正的生意人,搞建筑、包山头、搞研发,哪样赚钱来哪样。我不过置弄一些小东西,价钱也懒得管,摆在那里赏心悦目,哄自己开心。
住得习惯么?
还行。幸亏英语认真学了一阵子。
一阵子?你当年就差没当同声传译了。我认真地看着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楚寒,中国哪里不好,天大地大,总有适合你的地方。
这些年我哪里没漂泊过,王府、塘沽、西柏坡,汾河、滦河、呼伦湖,松花、瑷珲、红海滩,普陀、同里、蓬莱岛。我买过的火车票比你的小说加起来都厚——可是,尽不如人意。不如人意。她摇头,掸了掸餐桌上飘落的一点烟灰,继续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可是——楚寒。我欲言又止。
她等着我下一句,好容易抬起懒洋洋的眼睑瞟我一眼,突然定定看着我,饶有兴趣地问:你是不是想说,没必要为了张祺放弃一整片森林啊?
听她这样若无其事地提起,我不禁吞了口唾沫。她豪爽地大笑了一阵子,突然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喊,老板,买单!
面向大海那一对标志性的铜鹿泛着青色的光芒,神情高傲不羁,目光远处是湛蓝湛蓝的地中海。我站在芒德拉克港口,无语地提着行李箱。高楚寒掂了掂重量,拿在手上,陪我等船,半晌她才缓慢地开口:作家,我当真不是为了姓张的,都这么多年了,我早不是那样无知的小女孩了。我起初看你这身行头,就知道你不是特地来追捕我的。但不是不清楚国内的局势,我才不要回去等着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拿着一张《羊城日报》还是《南方报》咋咋呼呼地要拉着我去认领,然后带回去给我爸。这里有封信,收信人是杭州的崔浩龙。你若是找得到他人,就替我交给他。
在我惊异的目光注视下,她抬头,昂然望着绸缎一般的海面。那神态与铜鹿惊人地类似。然后她指着港口边插着的一面希腊国旗,似解释,又似宣告地说:不自由,毋宁死。
大家一度一致同意,高楚寒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子,却偏偏有那么点不同寻常的神气。早前大学里一位研究神学的同学对她品头论足,说她天生有种薄命的相。高楚寒瞪他一眼,喝道:老娘能吃能睡能近身搏击,一口气能跑两千米,这样还不能长命百岁!
楚寒有着严重的低血糖,偏偏热爱长跑等剧烈运动。持续一整年的大学军训里,楚寒不像别的女孩子,对军装喜欢得不得了,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穿在身上,洗得一身青尼龙衣褪白,也依然如故。第一天大家在教官的恐吓下都乖乖去跑步了,楚寒惨白着一张脸独自坐在路边,半天没动。当时我就以为,这真是个娇惯的小姐。结果十天半个月后,大家纷纷偷懒在树阴底下歇凉吃冰棒时,大烈日底下只剩了楚寒和几个高大威猛的肌肉男在继续长跑,她的军服湿透再干,干了又湿,模糊成一片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女生们直呼恶心,到了排队的时候都不愿站她周围。她只好站到男生堆里去。
一度(3)
楚寒性格极倔。在教官闲来决定在军营中开篝火晚会时,不知谁照例提议要唱歌,大声地唱,撕开嗓门地吼。几个胆子大的先表率之后,所有的女生都缩成一圈表示宁死不愿出丑。男生们故意表示不依,非要派个女生代表出来。这样推来推去,男生堆里安安静静待着的高楚寒不知怎的就被掘了出来。她象征性地推让下,就扯开声带吼了,吼得震天动地,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那天她唱的是《咱当兵的人》,豪气冲天,自得其乐,尽管唱破了好几个音。一曲下来,背上淋淋漓漓。女生们底下窃窃地表示不屑,男生便起劲地为她喝彩。忽听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出来:“没半点儿女生的样子!”
此言一出,力挺她的男生和不屑的女生倒成了两派,唇枪舌剑。趁他们乱战之时,高楚寒悄悄地从篝火边退了下来,循声找到一个坐在地上,两手交叉抱膝的男生。她不出声地盯着他。那人察觉到了目光,也转过脑袋来,默不做声地盯着。
我在混局中匆忙瞥到了这诡异的一幕,然后就不知所以了。更为离奇的是,一个星期后高楚寒和那个名叫张祺的男生迅速走到了一起。让我们愕然、让我们气闷,大家在那边打嘴仗伤感情,引出事端的两人居然悄悄地牵了红线,真是岂有此理。从此男生女生,一概对高楚寒有了一点隐私的偏见。
楚寒本不是高处不胜寒的人。她相貌平平没有过人之处,除了一张脸惨白惨白其他地方的皮肤都被晒成小麦色;身高没有,身材更是谈不上,也没有动人的气质,常常表情恍惚目光飘忽,得罪人不少。就是脑子好使些,反应灵活些,还有,比较不计较脸皮,常常一副激怒的雄鸡般姿态昂然地跟人争论,仅仅为鸣人和佐助谁更厉害。如此下来,不到半年已成为众矢之的。
幸而张祺疼她疼到了天上去。两人出双入对,牵着手走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楚寒无论冬夏都喜欢在小店里吃冰,还没进门,就听得张祺高声喊着“一份西瓜炒冰”,然后一双紧扣着的手先于人出现。男的进了店习惯先掏出纸巾擦净桌凳,然后才肯让楚寒就座。楚寒不用小勺子,拿了手指粗的吸管就要吸,被张祺制止,说这么吃法伤胃。她不满地叫道:吃冰怎么个吃法不伤胃,难道还暖胃吗?他便用勺子舀一口,佯装呼气,呵得化出一圈水才乐呵呵地送到她嘴里。让旁人起一身疙瘩。
张祺喜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东西,就像是第一次四目交接一样。因为她的吃相让人快活,让他觉得“以食为天”这话真是真理。但此番言论激起了包括楚寒在内的每一位女性的抗议。楚寒就此故意不坐他对面,或者抱了碟子背向着他吃。他也耐心地搬着凳子移到她对面,她换个角度,他就起身搬凳。高楚寒出了名的眼神不好,一方面是近视,另一方面兴许是心理上的缘故,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不去正视摆在眼前的男友。大一女生都争相开始了脸部颜色的暗战,她还是墙壁一样的灰白,墙壁一样的平直,长发不经打理,犹如惊悚片里走出来的幽怨女鬼。
可是我见过楚寒真正两眼放光、双颊红润的样子,那只有在她与网友“零度”在网络上短兵交接的时候。她十指快速地左点右敲,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体以惊人的速度往上滚去。我说,我写字那么多年都没见过那样速度的,要是你是个写手的话一定是个高产写手。她回头给我一个饱满的笑容,说作家你当就好了,咱不泛文人酸。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