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一生经历中各种境遇里的心情冷静地思考一番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命运是如此多变,而我在各种情况下的欢乐观和痛苦观同这些情况又是如此不相协调,这一发现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有过短暂的得意幸运的时刻,它们却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深刻持久的愉快的回忆;与此相反,在我一生中的苦难日子里,我却总是满怀温馨、感人、甜美的感情,这些感情为我悲痛的心灵的创伤抹上香膏,仿佛将痛苦化为快感;现在留存在记忆中的就只有这样的感情,而当时受到的伤害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觉得,当我的情感为我的命运所迫常在我的心中萦回而并不分散到那些不值得别人重视的人所珍惜的事上去时,并不分散到自以为幸福的人一意追求的事上去时,我就尝到了更多的生活的甜蜜,也就当真多活了一些岁月。当我周围的一切都还正常的时候,当我对身边的一切,对我不得不生活在其间的环境感到满意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情感倾注在这一环境之中。我那感情外露的心灵向着别的事物,我总是被各式各样的爱好所吸引,各式各样的眷恋也不断地占据我的心,可说是使我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使我整个地属于身外之物,同时使我在我心的不断激动之中尝尽了人事的变迁。这动荡不安的生活既不能使我心得到平静,也无法使躯体得到休息。从表面看来,我是幸福的,但我却没有哪一种感情可以经得起思考的考验,可以使我真正自得其乐。那时我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能感到完全满意。上层社会的喧嚣使我头昏脑涨,孤寂又使我厌倦烦恼;我老是需要变换环境,而到处使我感到很不自在。然而我却到处都受人欢迎,博得好感,受到良好的接待,赢得大家的爱抚;我没有敌人,也没有谁对我怀有恶意,也没有人对我心怀嫉妒;人人都想为我效劳,我也时常得到为许多人效劳的乐趣,同时我虽然既无财产,又无职务,既无保护之人,又无为人所知的出类拔萃的才干,但却享受着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的利益,因此觉得处于任何地位中的任何人的命运都比不上我。我那时又因缺些什么而不幸呢?我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那时并不幸福。
我今天又还缺了些什么才算是世间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为了使我成为世间最不幸的人而费尽心机,然而毫无成效。我现在的处境虽然可悲,然而也不愿跟他们中最幸福的人换一换生活,换一换命运;我依然是宁处困厄之境而保持我的本色,也不愿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样飞黄腾达。如今我孑然一身,确实只靠摄取我自身的养分生活,但我自身的养分是不会枯竭的;虽然我可说是在反复咀嚼乌有之物,虽然我的想象力在日渐衰退,思想的火花也已熄灭而不能再为我的心提供什么食物,然而我还是能自给自足。不过我的心已被我的器官遮蔽堵塞,日渐衰竭,同时在沉重的压力之下,无力再像从前那样挣脱它的躯壳了。
困厄迫使我们反躬自省,而也许正是由于需要下这番功夫,所以大多数人才觉得困境难熬。而我呢,我只有一些错误应引以自责,我谴责导致我犯错误的性格上的软弱,而我也终于得以自慰,因为我心上也从没起过蓄谋行恶的念头。
只要不是傻瓜,谁在念及我的处境时能有片刻忘掉它正如迫使我陷入这种境地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可怕,谁又能不伤心绝望以致憔悴而死呢?然而我决不这样,我虽是人间最易动感情的一个人,却能正视我的处境,丝毫不为所动;我既不挣扎,也不做任何努力,几乎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我自己处在任何人也许都不能不望而生畏的境地中。
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当我对我早就陷入罗网而毫无觉察的那个阴谋开始有所怀疑的时候,我是根本没有这样平静的心境的。这个新发现使我为之震惊。那种无耻行径和叛卖行为使我措手不及。哪一个正直的人能料到这样的痛苦?只有罪有应得的人才能预见到这些。我落入他们在我脚下设置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里去。愤慨、暴怒、狂热摄住了我,我真是不知所措了。我给搞得晕头转向,在他们不断为我布下的五里雾中看不见任何足以指引我的微光,找不到任何依靠,找不到任何落脚之处可以站稳脚跟,来抵御这拽着我不放的绝望心情。
处境这么可怕,怎能过幸福宁静的生活?然而我现在依然处在这样的境地中,甚至陷得更深,却得到了平静和安宁;我过着幸福而宁静的生活;我对迫害我的人在无休无止地给他们自己添增苦恼不免付之一笑,而我自己则保持内心的平静,一心扑在我的花、我的花蕊、我那些孩子气的玩意儿上,连想都不去想他们一下。
这个转变是怎样产生的?当然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毫无痛苦地产生的。最初那阵惊讶确实可怕。我自觉是值得别人爱戴尊敬的,自信是理应受到敬重宠爱的,却在霎时间变成了空前未有的怪物。我眼看整整一代人都接受这荒唐的观点,不加解释,毫不怀疑,毫不感到羞耻,我怎么也猜不透这种奇怪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我猛烈挣扎,结果是越陷越深。我想迫使对我进行迫害的人跟我讲理,可是他们置之不理。在长期焦虑不安而毫无效果之后,我也不得不歇下来喘一口气。然而我还是心怀希望,心想这样愚蠢的轻信,这样荒谬的偏见总不会赢得全人类的赞同,总有有头脑的人会拒绝接受这种胡说八道,总有正直的人会鄙弃这种骗局和叛卖行为。只要我去寻找,我也许终将找到这样一个人的,而只要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人,他们就会被挫败。但是我的寻觅却归于失败,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找到。这个联盟网罗了世间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它也一成不变;我完全相信,我将在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远也窥不透它的秘密。
正是在这可悲的处境中,在长期焦虑不安之后,我得到的却不是似乎命该如此的绝望,而是安详、宁静、平和,甚至是幸福,因为我每一天的生活都使我愉快地想起前夕的生活,而我所希望于明天的也正是同样的日子。
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我学会了毫无怨艾地戴上必然加之于我的桎梏。那就是因为我过去还努力寻求万千依托,而这些依托却一个接着一个落空,使我陷于只能去求自己的地步,我就终于恢复了我的常态。尽管我现在受到四面八方的压力,却能保持平衡,因为我不再依附任何东西,而仅仅依靠我自己。
当我过去一个劲地对别人的见解提出抗议时,我还戴着别人的见解的桎梏而不自知。一个人总希望赢得他所尊敬的人的尊敬,当我对大家,至少是对一些人存有好感时,我对他们对我的评价就不能无动于衷。我那时看到,公众的判断时常是公正的,然而我看不到,这个公正本身却是偶然的产物,人的见解据以建立的法则仅仅来自他们的激情或他们的偏见,而他们的激情或偏见又是他们的见解的产物;即使他们作出正确的判断,这些正确的判断也时常是从错误的原则出发的,譬如当他们装模作样推崇某一个人在某项成就中的功绩时,他们不是出于公正之心,而是为自己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神气,在别的问题上恣意诬蔑这同一个人。
然而,当我作了如此长期而无效的求索之后,发现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坚持由邪恶的思想创造出来的最不公正、最荒谬绝伦的体系时;当我发现他们在对待我时,脑子里没有半点理智,心里没有半点公道时;当我看到一代狂人都听任他们头头们盲目狂怒的支配,扑向从没对任何人使过坏,从不想使坏,也从没有以怨报怨过的一个不幸的人时;当我寻求一个公正的人而不可得,最后只好把灯笼吹灭,高叫一声:“这样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时;我这才开始发现我在这世上是孤独一身,我明白我的同代人,对我来说,都是些机械,他们完全靠外力推动,我只能根据物体运动的法则来计算他们的行动。不论我假设他们心里有什么动机,有什么激情,他们都不能以我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这样,对我来说,他们的内心就不再具有什么意义。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只是一团团以不同方式运动着的物质,在对待我时缺乏任何道德观念。
在落到我们头上的一切祸害中,我们看重的是动机而不是效果。一块瓦从屋顶掉下来给我们的伤害可能大些,但不比从带有恶意故意投来的一颗石子那么叫我们痛心。打击有时会落空,但动机却从不会达不到它的目的。在命运加于我们的打击中,物质的痛苦是我们最不敏感的;当不幸的人不知应该把他们的不幸归咎于谁的时候,他们就归咎于命运,把它加以人格化,说它有眼睛,有脑筋,有意来折磨他们。这就好比一个输急了的赌徒,他勃然大怒而不知该向谁发泄。他想象是命运故意来捉弄他,在找到这么一个泄恨的对象后他就对这个自己假想出来的敌人倾泻他的满腔怒火。明智的人把落到他头上的一切不幸都看成是盲目的必然性给他的打击,他就不会有这样缺乏理智的激动;他在痛苦时也叫喊,但不发脾气;他在所遭到的不幸中只感到物质上的打击,他所受的打击尽管可以伤害他的身体,可打不中他的心。
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到此为止,那就是斩草而没有除根。这个根并不在别人身上,它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正是要在我们自己身上下功夫,才能把它除掉。这就是当我开始恢复常态时的一点深刻感受。当我竭力对我的遭遇作出种种解释时,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些解释都荒唐可笑,这时我就懂得,既然所有这一切的原因、手段、方式都为我所不知,也无法加以解释,那么,我就应该把它们看成是无所谓的;我应该把我的命运中的一切细节都看成是纯粹的定命的所作所为,应该把这定命假设为既无定向,又无意图,也无伦理的动机;我懂得我必须俯首听从,既不进行思考,也不出来对抗,因为这都毫无用处;我也懂得我在这世间应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看成是个纯粹消极被动的人,决不该把留给我忍受命运摆布的那点力量耗之于抗拒我的命运。我对自己这样说,我的理智和我的心也都一致表示同意,然而我依旧感到我的心还在嘟囔。这嘟囔从何而来?我探索,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它来自自负之心,它在对人们表示愤慨之后,又起来在对理性进行对抗。